万历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迟。北京的雪未化尽，凛冽的风裹挟着未散的硝烟与血腥，在紫禁城森严的殿宇间徘徊。新帝登基的余波未平，朝堂之上暗潮依旧汹涌。弹劾镇北王方平“擅权跋扈”、“勾结边将”、“图谋不轨”的奏章雪片般飞入通政司，纵然被皇帝留中不发，其声势也足以让任何一个身居高位者寝食难安。
方平对此心知肚明。他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朝会，几乎闭门谢客。新军的整编操练交由林青墨与姜镶负责，北疆的防务与“暖阳煤”的推广则与孙传庭、徐文远书信往来。他自己则将全部精力，投注在案牍之间——韩墨源源不断送来的，关于“夜枭”在江南渗透的线索卷宗，堆积如山。
乾清宫偏殿，炭火正旺。万历帝朱载堃屏退左右，只留方平一人。年轻的皇帝眉宇间已有了几分沉稳，但眼底深处的焦虑与猜疑，如同殿外未化的寒冰，难以消融。
“王兄，你看看这个。”朱载堃将几份密报推至方平面前，声音低沉，“南直隶、浙江、应天巡抚，还有两淮盐运使，这几日都递了密折，弹劾……弹劾你暗中派遣细作潜入江南，勾结商贾，图谋不轨，有……有不臣之心。”
方平接过密报，快速浏览，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指责他逾越职权，插手地方，与民争利，其心叵测。落款之人，皆是江南颇有清望的士绅领袖，或与朝中大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神色不变，将密报轻轻放回案上。
“陛下明鉴。臣所遣之人，皆为清查逆王朱鼐钧余党，绝无他意。江南乃赋税重地，盐漕命脉，若为逆党所据，则国本动摇。至于勾结商贾……” 方平抬起头，目光坦然，“陛下可曾记得，去岁北疆大灾，流民百万，是谁以‘暖阳煤’活民无数？又是谁，在朝廷府库空虚时，以平价输粮，助陛下稳定京畿？”
朱载堃沉默片刻，缓缓道：“朕自然记得。王兄之功，朕未尝或忘。然，人言可畏。江南士绅，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彼等联名上奏，其势汹汹，朕……亦感压力。”
“陛下，” 方平起身，郑重一揖，“臣非贪恋权位之人。待逆王伏法，北疆安宁，臣自当上表，交还权柄，归隐林泉。然此刻，逆王潜逃在外，与江南奸商、贪官、乃至江湖势力勾连，其势已成。若因畏惧人言，投鼠忌器，则养虎为患，他日必酿大祸！臣请陛下，信臣这一次。”
朱载堃凝视方平良久，见他目光澄澈，神情恳切，不似作伪，心中疑虑稍减，叹道：“朕非不信王兄。只是……江南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需得师出有名，证据确凿，雷霆一击，方能竟全功。否则，打草惊蛇，反为不美。”
“臣明白。” 方平道，“故臣已命南下之人，只暗查，不动手。待时机成熟，证据确凿，再请陛下圣裁。”
“好。” 朱载堃点头，“此事，朕准你便宜行事。然，需谨记，江南非北疆，水太深。若无万全把握，切不可轻举妄动。另外……”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方平，“王兄在朝中，也需稍作韬晦。那些弹章，朕自会处置，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王兄亦当自省。”
“臣，谨遵圣谕。” 方平躬身。皇帝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保护他。君臣之间那微妙的平衡，此刻显得尤为脆弱。
离开乾清宫，寒风扑面。方平紧了紧大氅，心中并无多少轻松。皇帝的信任有限，朝臣的攻讦日甚，而江南的“夜枭”，更如同潜伏在沼泽下的巨鳄，不动则已，一动必是雷霆万钧。林青墨南下已近一月，音讯渐稀，这绝非好兆头。
回到镇北王府，孙传庭已在书房等候，面色凝重。
“王爷，江南有消息了。” 孙传庭递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细竹管，信是密语所写，已由专人译出，“是林将军亲笔。”
方平精神一振，接过快速浏览。信是十日前发出，林青墨在信中简要汇报了南下情况。她以商队为掩护，已顺利潜入扬州，初步与徐夫人引荐的几位盐商、米商建立了联系。然而，她也察觉到了异常——江南官场对“北地商贾”异常警惕，暗中盘查甚严；市井之间，关于“镇北王欲染指江南利权”的流言悄然传播；更棘手的是，她发现有几股神秘的江湖势力，似乎在暗中监控所有新到的、背景不明的商队，其中一股，绰号“漕帮”，势力庞大，控制着运河沿线大半码头仓库，与官府关系暧昧。
“林将军在信末提及，” 孙传庭低声道，“她怀疑‘漕帮’与‘夜枭’有关，甚至可能就是其在江南的白手套。她已设法安排人打入漕帮外围，但需时间。另外，她提到，扬州近日来了几位神秘的晋商，出手阔绰，背景深厚，与盐运使衙门过往甚密，似乎在大量收购沿河仓库和荒废的盐场。”
晋商？收购仓库、盐场？方平眼中寒光一闪。朱鼐钧的封地在大同，晋商是其重要财源。这些人此时出现在扬州，绝不仅仅是做生意那么简单！收购沿河仓库，是为控制漕运枢纽？收购荒废盐场，是想重启私盐买卖，攫取暴利，为“夜枭”提供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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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孙传庭补充道，“韩大人那边也有新发现。审讯一名被擒的‘夜枭’中层头目时，他吐露，江南的联络枢纽，很可能在扬州‘广陵商会’。此商会明面上是扬州士绅联合组建，维护商利，实则背景复杂，与两淮盐政、漕运衙门乃至南京守备太监，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会长沈万金，更是江南首富，手眼通天。”
广陵商会！沈万金！方平将这个名字牢牢记住。这沈万金，恐怕就是连接江南官、商、黑三道，为“夜枭”提供资金、掩护和渠道的关键人物！
“王爷，我们是否要提醒林将军，重点查探广陵商会和沈万金？” 孙传庭问。
“不。” 方平摇头，“青墨身在虎穴，一动不如一静。让她按原计划，从漕帮和那些晋商入手，迂回接近。沈万金树大根深，贸然接触，极易打草惊蛇。” 他走到巨大的大明舆图前，手指划过运河南北，“江南之地，盐、漕、赋，乃国之命脉，亦是贪腐渊薮。朱鼐钧选此地藏身，绝非偶然。他要的不是偏安一隅，而是以此为基，攫取财富，收买人心，甚至……扼住朝廷的咽喉！”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孙先生，你立刻以王府名义，草拟几份商事文书，内容是与江南几家信誉良好的绸缎庄、茶行洽谈采购，借此与江南士绅建立正常往来。同时，让徐夫人加大与江南的生意，特别是粮食和布匹，我们要在江南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光明正大的。”
“王爷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不错。” 方平点头，“既然他们散布流言，说我觊觎江南利权，那我便‘觊觎’给他们看！以商贾身份介入，反而不会引起太大警惕。我们要在江南，布下一张网，一张既能赚钱，又能搜集情报的网。”
“属下明白！” 孙传庭领命，却又忧心道，“只是，朝廷那边，弹劾日甚，王爷此举，恐更授人以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方平冷笑，“他们弹劾我，并非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动了他们的奶酪。既然如此，畏首畏尾，反落人口实。不如放开手脚，把生意做大，做到他们无法撼动！届时，谁动我，便是动大明的税赋，动陛下的内帑！”
孙传庭心中震撼，王爷此举，是要以商战为刃，切入江南这潭浑水啊！风险极大，但若成功，收益也将无可估量。
“还有一事，” 方平沉吟道，“你秘密派人，接触一下都察院那位弹劾我最起劲的御史，周延儒的门生，叫什么来着？”
“李待问。” 孙传庭答道。
“对，李待问。” 方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查查他的底细，特别是他在老家的田产、铺子，有无不法之事。另外，看看他最近和哪些江南籍的官员、商贾来往密切。有时候，跳得最欢的狗，未必是叫得最凶的，但它的主人，一定离得不远。”
孙传庭会意，这是要顺藤摸瓜，找出朝中与江南势力勾结的黑手。“属下立刻去办。”
孙传庭退下后，书房重归寂静。方平独自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吐露新芽的枯枝。北地的寒意尚未褪尽，南国的暗流已然汹涌。林青墨孤身潜入，危机四伏；朝中攻讦不断，如履薄冰；皇帝态度微妙，前路未卜。而他，就像一个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钢索的舞者，不能回头，不能停留，只能向前。
“江南……” 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那里有天下最富庶的土地，最繁华的市镇，也有最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和最狡诈凶残的敌人。朱鼐钧就像一条毒蛇，钻进了最茂密的热带雨林，想要将他揪出来，绝非易事。
但，必须去做。
不仅是为了完成任务，肃清“夜枭”，更是为了那个在北疆风雪中，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他的年轻皇帝，为了那些在“暖阳煤”旁获得温饱的百姓，也为了……心中那份来自另一个时空，未曾磨灭的执着与信念。
“青墨，坚持住。” 他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千山万水，“等我理顺朝中乱麻，必亲下江南，与你并肩，将这潭污浊之水，搅他个天翻地覆！”
窗外，一只孤雁划过阴沉的天际，发出清厉的长鸣，振翅向南飞去。
（第七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