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内外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唯有风雪愈发凄厉,卷着硝烟与血腥,拍打着朱红的宫墙。火把在风雪中明灭不定,映照着遍地狼藉的尸骸和冻结的血冰。镇北新军和英国公的京营兵马正在打扫战场,收押俘虏,一队队兵士沉默地穿梭着,只有铠甲摩擦声和伤者的呻吟在夜色中飘荡。
方平拄着天子剑,站在半塌的城门楼下,胸中血气翻涌,眼前阵阵发黑。不是疲惫,而是惊怒。林青墨和孙传庭一左一右扶着他,神色同样凝重至极。
“搜!给本王一寸一寸地搜!挖地三尺,也要把朱鼐钧找出来!” 方平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还是在数万大军、层层封锁的眼皮子底下?
韩墨脸色铁青,匆匆而来,飞鱼服上血迹斑斑,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王爷,宫内已肃清,擒杀叛逆四百三十七人,俘获一百五十六人,高潜等为首太监十三人已押入诏狱。宫外叛军大部被歼,小部溃散,英国公正在追剿。但信王府……” 他咬了咬牙,“里里外外搜了三遍,包括所有密室、夹墙、地窖,除了那具穿着代王袍服的替身尸体,再无朱鼐钧踪迹!他……他就像凭空消失了!”
“不可能!” 方平推开两人,踉跄几步,望向信王府方向,那里火光已灭,只余一片死寂的黑暗,“三百护卫,数百甲兵,还有宫中内应,他怎么可能在我们眼皮底下溜走?除非……”
“除非他根本没进信王府!” 孙传庭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骇然,“那入府的仪仗,根本就是个幌子!真正的朱鼐钧,早已混在别处,甚至……甚至可能根本没进城!”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若真如此,那今夜这场血战,他们所有人,包括那位坐镇武英殿的年轻皇帝,都像傻子一样,被朱鼐钧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牺牲了所有死士和内应,只为上演一场“金蝉脱壳”?
“韩墨!” 方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厉声道,“立刻提审高潜!用尽一切办法,撬开他的嘴!我要知道朱鼐钧的真实计划、藏身之处、以及宫外所有可能的接应点!”
“是!” 韩墨领命,转身飞奔而去,杀气腾腾。
“孙先生,” 方平看向孙传庭,“你即刻带人,排查所有今日入城的车马、人员记录,特别是与信王府、与代藩有关的!还有,查一查那些被俘的叛军,尤其是头目,分开审讯,交叉印证!我不信没有一丝破绽!”
“卑职明白!” 孙传庭也匆匆离去。
方平又看向林青墨:“青墨,你伤重,先回府包扎……”
“皮外伤,不碍事。” 林青墨打断他,脸色因失血和寒冷而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我陪王爷去信王府,那替身尸体,或许有线索。”
方平看着她倔强的眼神,心中微暖,点了点头:“好。”
信王府内,一片狼藉,打斗的痕迹和血迹随处可见。那具“代王”的替身尸体被抬到正堂,盖着白布。方平上前,揭开白布。死者年约四旬,面容与朱鼐钧有六七分相似,身形也相仿,穿着亲王常服,心口中了一剑,早已气绝。但方平细看之下,发现此人双手粗糙,虎口有厚茧,绝非养尊处优的藩王,倒像是常年习武的军汉。更重要的是,其耳后并无朱鼐钧标志性的那颗黑痣。
“果然是替身。” 林青墨低声道。
“王爷!” 一名新军校尉捧着一个锦盒跑来,“在寝室暗格中发现此物!”
方平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封未写完的信,以及半块虎符。信是朱鼐钧的笔迹,内容竟是写给关外蒙古“代”字旗部落首领的密函,约定“事成之后,以大同、宣府之地相酬,共分北疆”,落款日期正是三日前!虎符则是调兵信物,可号令代藩三护卫!
“好个朱鼐钧!” 方平怒极反笑,“他早就算计好了!牺牲替身和这些死士,拖延时间,迷惑我们,自己则带着真虎符,怕是早已潜出城外,与蒙古兵马汇合去了!”
“王爷,看这个!” 另一名士兵在替身尸体的靴筒夹层里,搜出一张被血浸透大半的纸条。方平小心展开,借着火把光亮辨认,上面是几行潦草的小字:“丑时三刻,东华门举火为号,事成则入,事败则遁。出西直门,往居庸关,有人接应。”
“西直门!居庸关!” 方平眼中寒光爆射,“他果然要出关!接应他的人……是留守关外的蒙古骑兵,还是……关内的内奸?”
“王爷!韩大人有急报!” 一名锦衣卫百户飞奔入内,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张染血的纸条,“高潜受刑不过,招了!他说……代王入京前,曾秘会一人,乃是……乃是英国公府上的二管家!”
英国公府!方平脑中“嗡”的一声,如遭雷击!英国公张维贤!今夜率军“平叛”的英国公!难道……
不,不对!方平瞬间冷静下来。若英国公真是内应,今夜他大可作壁上观,甚至倒戈一击,何必率军来援?除非……除非这是朱鼐钧的又一重算计,故意留下线索,离间他与英国公?抑或是英国公府中有人被收买,英国公本人并不知情?
“韩墨还问出什么?” 方平急问。
“高潜还说,接应之人不止一路。除了西直门,可能还有……水路!”
水路?通惠河?方平心念电转。是了,朱鼐钧老谋深算,必定准备多条退路!陆路出关是明修栈道,水路南下才是暗度陈仓!他根本就没打算去关外与蒙古人汇合,那太显眼!他的真正目标,可能是南下江南,那里富庶,远离中枢,更易积聚力量,卷土重来!
“立刻封锁所有城门、水门!严查一切出入人员车马船只!特别是往通州、天津方向的!” 方平厉声下令,“传令九门提督府、顺天府、五城兵马司,全城大索!发现形迹可疑者,一律扣押!另,以本王和韩指挥使联名,行文蓟辽、宣大总督,严查各关隘,遇有持代王令符者,格杀勿论!”
“是!”
命令一道道传出,整个北京城如同被惊醒的巨兽,在风雪中躁动起来。然而,方平心中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朱鼐钧精心策划至此,岂会轻易被擒?此刻,他恐怕早已在百里之外了。
“王爷,英国公那边……” 林青墨低声提醒,眼中充满忧虑。若英国公真有嫌疑,那京营……
方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英国公那边,我亲自去。你持我令牌,坐镇镇抚司,协助韩墨审讯,务必挖出所有暗桩!孙先生回来后,让他立刻核对所有俘虏口供,找出矛盾之处!”
“王爷,英国公府若真是……” 林青墨欲言又止。
“是真是假,一去便知。” 方平目光森冷,“若他忠心为国,今夜便是救驾之功;若他心怀鬼胎……” 他没有说下去,但手已按上了天子剑的剑柄。
英国公府位于西城,当方平率一队亲卫顶风冒雪赶到时,府门紧闭,唯有门前两盏气死风灯在风雪中摇晃。通报之后,良久,中门才缓缓开启。英国公张维贤一身家常锦袍,外罩狐裘,面色沉静地站在门内,身旁只跟着两名老仆。
“镇北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张维贤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方平下马,拱手为礼:“深夜叨扰,国公见谅。叛党作乱,幸赖国公力挽狂澜,陛下感念殊深。然,乱党头目朱鼐钧在逃,据俘获逆贼招供,其与贵府有些许瓜葛,本王特来请教。”
他话说得客气,但“请教”二字,却重若千钧。身后亲卫的手,已悄然按上刀柄。
张维贤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侧身让开道路:“既如此,王爷请入内叙话。风雪夜寒,莫要站在门外。”
方平艺高人胆大,也不推辞,示意亲卫在门外等候,只带两名贴身护卫,随张维贤步入府中。穿过重重庭院,来到暖阁。阁内炭火温暖,茶香袅袅,与门外的肃杀仿佛两个世界。
分宾主落座,张维贤挥退仆人,亲自为方平斟茶,叹道:“王爷是为我那不成器的二管家之事而来吧?”
方平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国公已知晓?”
“家门不幸,出此逆奴,老夫也是方才得知。” 张维贤面露痛心与愤怒,“那厮名唤张贵,是老夫夫人的远房亲戚,在府中打理庶务已有十余年,平日也算勤勉,谁料竟被朱鼐钧那逆贼收买,暗中传递消息!若非今夜王府长史清查府中人口,发现其悄然失踪,老夫尚蒙在鼓里!”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方平,“这是在张贵房中搜出的,是朱鼐钧许以重利,令其打探京中动向、特别是王爷与陛下举措的密信。老夫已命人全城搜捕此獠,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方平接过信,快速浏览,内容与高潜供述大致吻合,确是朱鼐钧笔迹。他心中稍定,但疑虑未消:“国公忠肝义胆,陛下自然信重。只是,张贵在府中十余年,竟无人察觉其异心,国公府门禁森严,他是如何与逆贼联络的?”
张维贤苦笑:“王爷有所不知,老夫年迈,近年来多病,府中庶务多交予世子打理。世子仁厚,未免失察。且那朱鼐钧狡诈,多用死士传递消息,单线联系,难以察觉。此事,是老夫治家不严,御下无方,甘受陛下责罚。” 他站起身,对着皇城方向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方平凝视他片刻,见其神色坦然,不似作伪,且信中内容与高潜口供可相互印证,心中疑窦去了大半。或许,朱鼐钧正是利用了英国公府的管理疏漏,安插了这颗棋子,既可窥探机密,又能在必要时作为弃子,离间君臣。
“国公言重了。” 方平起身还礼,“朱鼐钧老奸巨猾,防不胜防。当务之急,是将其擒拿归案。不知国公可还有其他线索?”
张维贤沉吟道:“张贵失踪前,曾以采办年货为由,多次出入西直门。老夫怀疑,其接应朱鼐钧出城,走的便是西直门。此外,据府中马夫说,月前曾见张贵与一操天津口音的男子密谈,似乎提及‘漕船’、‘南下’等语。”
天津口音?漕船?南下?这与方平猜测的水路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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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国公提点!” 方平精神一振,“本王这就去查!告辞!”
“王爷且慢。” 张维贤叫住他,神色郑重,“王爷,朱鼐钧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此番脱逃,必如困兽,反噬更烈。关外尚有数千蒙古骑兵虎视眈眈,其南下之路,亦需严防。王爷肩担重任,万望保重。若有需老夫之处,尽管开口。”
方平深深看了他一眼,拱手道:“国公高义,方平谨记。告辞!”
离开英国公府,风雪更急。方平翻身上马,对亲卫道:“去通惠河码头!另外,传令顺天府,查所有近日离港的漕船、商船,特别是前往天津、南下方向的,一艘也不许放过!”
马蹄踏碎积雪,疾驰而去。方平心中忧虑更甚。水路茫茫,朱鼐钧若已登船,顺流而下,追之何及?更何况,关外还有数千蒙古铁骑。此人一日不除,大明一日不宁。
然而,当他赶到通惠河码头时,却得到了一个更坏的消息:一个时辰前,也就是东华门激战正酣之时,一艘悬挂“晋”字商旗的大船,凭借一张盖有户部勘合、兵部火牌的特殊通关文书,已连夜启航,南下天津卫!守闸官兵验过文书,确系真品,不敢阻拦!
“晋商……户部……兵部……” 方平站在冰冷的河风中,望着黑暗中奔流不息的河水,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朱鼐钧的势力,竟已渗透到如此地步!他仿佛看到,那艘大船正载着大明的心腹大患,消失在茫茫夜色与风雪之中。
“王爷,是否派快马沿河追击?或飞鸽传书天津卫拦截?” 亲卫请示。
“追不上了。” 方平摇头,声音冰冷,“传令天津卫、山东、南直隶各漕关、口岸,严密盘查所有南下船只,发现可疑,立即扣押!另,八百里加急,奏报陛下,通令天下,悬赏缉拿逆王朱鼐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风雪呼啸,淹没了马蹄声。方平伫立码头,遥望南方。这一局,他看似赢了,斩断了“夜枭”在京城的爪牙,稳住了朝局。但他知道,真正的对手,那条最毒的老狐狸,已经脱钩而去,潜入了更深的黑暗。未来的路,或许更加凶险莫测。
而此刻,武英殿内,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叛乱的年轻皇帝朱载堃,在接到方平连夜送来的密奏后,独自站在殿门前,望着漫天飞雪,稚嫩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寒意。
“朱鼐钧……皇叔……你好得很。” 他低声自语,袖中的拳头,缓缓握紧。
(第六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