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国丧之日。
北京城银装素裹,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将朱墙黄瓦、街巷市井都掩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白。卯时,百官缟素,于午门外遥祭大行皇帝,哀哭之声响彻云霄。朱载堃一身斩衰,立于丹陛之上,身形在风雪中显得单薄,唯有那双紧握玉圭的手,青筋隐现,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方平亦在百官队列之首,玄色王袍外罩粗麻,雪花落满肩头。他垂首默立,耳中却听着孙传庭借着行礼之机,以极低声音递来的密报:“代王仪仗已至朝阳门外十里亭,接旨后,已按陛下要求,将护卫减至三百,卸甲解兵。其本人车驾正往朝阳门而来。蒙古骑兵仍在关外三十里扎营,未有异动。”
“信王府周边埋伏可已就位?”方平嘴唇微动。
“林将军亲率三百新军精锐,扮作巡更、杂役,已潜入周边民宅、商铺。东华门守将是我们的人,韩指挥使亦在左近布置了八十名好手,弩箭、渔网、石灰俱已备齐。”孙传庭语速极快,“只是……英国公府今晨闭门谢客,其子张之极称病未至祭礼。”
方平心中一凛。英国公的态度,仍是最大变数。这位勋贵之首,掌京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军中,他若袖手旁观甚至暗中倾向代王,今夜之事,胜负难料。
“继续盯紧英国公府,一有异动,即刻来报。”方平低声吩咐,目光掠过前排勋贵班列中几个眼神闪烁的身影。周延儒站在文官队列中,面色沉痛,但眼角余光不时扫向宫门方向。
祭礼漫长而煎熬。风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不及心中寒意。方平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针尖,刺在他的背上。他这座“幸进”的亲王,在这权力更迭的漩涡中心,已成众矢之的。
申时,祭礼终于结束。百官散去,各自回府“守制”。宫城内外,白幡在风雪中凄厉翻卷,更添肃杀。
方平没有回府,以“协理丧仪”之名留在宫中。他褪去孝服,换上一身轻便的玄色劲装,外罩御寒的貂裘,来到文华殿偏殿。这里已被临时改为指挥之所,炭火熊熊,却驱不散那股紧绷的气氛。朱载堃亦在此处,年轻的皇帝卸去了沉重冠服,只着一袭素袍,来回踱步,焦虑之色溢于言表。
“陛下,戌时了。” 韩墨入内禀报,一身飞鱼服衬得他面色格外冷峻,“代王车驾已入朝阳门,往信王府方向去了。沿途有百姓围观,并无异状。”
“信王府内外,可有异常?” 朱载堃急问。
“暂无。代王入府后,紧闭府门,腾骧四卫已按旨意围府,未见出入。”
“东华门呢?”
“一切如常。”
朱载堃看向方平:“王兄,你看……”
方平凝视着跳动的烛火,缓缓道:“暴风雨前的宁静。朱鼐钧既敢来,必有后手。他在等,等丑时三刻,等宫中的内应,等……可能出现的变数。”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陛下,臣请旨,移驾武英殿。那里距离东华门较远,殿宇坚固,易于防守。”
朱载堃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准。韩墨,调一队锦衣卫,护驾移宫。切记,不可声张。”
“臣遵旨!”
子时,雪更大了。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宫灯在风雪中摇曳出昏黄的光晕,映着巡逻甲士沉默的身影,如同鬼魅。
武英殿内,炭火噼啪。朱载堃强迫自己静坐批阅奏章,指尖却微微颤抖。方平按剑立于殿门侧,望着殿外漫天风雪,心如古井。林青墨一身劲装,臂伤处裹着厚厚绷带,侍立一旁,手始终按在剑柄上。孙传庭则不断接收着各方密报,神色凝重。
丑时初刻,一骑快马踏雪冲至东华门外,马上骑士滚鞍落马,高举一枚令牌,嘶声大喊:“紧急军情!宣府八百里加急!求见陛下!”
守门将领验过令牌,确是兵部急件样式,不敢怠慢,开启侧门。那信使踉跄入内,忽然袖中寒光一闪,刺倒拦路的军士,同时吹响一声凄厉的唿哨!
“敌袭!” 警讯骤起!
几乎同时,东华门内阴影处、藏兵洞中,骤然杀出数十名黑衣蒙面人,刀光闪动,直扑守军!这些人显然潜伏已久,对宫禁路径极为熟悉,武功高强,配合默契,瞬间将门洞附近的守军杀得人仰马翻!
“关闭宫门!发信号!” 守将厉声大喝,挥刀迎敌!
然而,为时已晚!信王府方向,突然火光冲天,杀声震地!紧闭的府门轰然洞开,三百本该卸甲的解甲卫士,竟人人手持利刃,在一名虬髯将领率领下,悍然冲向围府的腾骧四卫!与此同时,信王府内竟预先藏有大量兵甲,此刻纷纷取出,里应外合,与“代王护卫”合兵一处,反杀向腾骧四卫!
“王爷!信王府有变!守军陷入苦战!” 一名浑身是血的锦衣卫冲入武英殿禀报。
“东华门如何?” 方平急问。
“贼人凶猛,守军快顶不住了!韩大人正率部死战!”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却又比预料更猛烈!朱鼐钧果然留有后手,那三百“护卫”皆是死士,信王府更是早藏兵甲!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武装政变!
“陛下勿慌!” 方平沉声喝道,“林青墨,你率殿前侍卫,死守武英殿,保护陛下,寸步不离!孙先生,发信号,令埋伏新军出击,内外夹攻,歼灭信王府叛军!”
“是!”
“王爷,您呢?” 林青墨急问。
方平一把抓起倚在柱上的天子剑,剑锋出鞘,寒光凛冽:“我去东华门!韩墨需要援手,宫门绝不能有失!”
“王兄!” 朱载堃站起身,眼中含泪,“小心!”
方平重重点头,转身冲出大殿,没入漫天风雪。
东华门已沦为修罗场。守军与黑衣死士、以及从信王府方向冲来的部分叛军绞杀在一起,血水融化了积雪,又被新的雪花覆盖。韩墨浑身浴血,绣春刀卷刃,仍死战不退。宫门在反复争夺中半开半闭,情势危急。
“韩墨!撑住!” 方平厉喝一声,天子剑挥出,将一名扑向韩墨的叛军头目劈翻!他身后,数十名武艺高强的王府亲卫如虎入羊群,瞬间稳住阵脚。
“王爷!您怎么来了?!” 韩墨又惊又喜。
“少废话!守门!” 方平剑光如练,所过之处,叛军非死即伤。天子剑在手,他便是军心所在!守军见镇北王亲至,精神大振,呐喊着反扑。
然而,叛军人数众多,且悍不畏死。更麻烦的是,宫墙之上,忽然响起喊杀声!竟有内应从内部打开了通往东华门的甬道门!
“不好!宫内有变!” 韩墨脸色大变。
方平心一沉,最坏的情况出现了!朱鼐钧在宫中的内应,不止一人,而且渗透极深!
“分兵!你带人堵住甬道!我去夺回宫门控制!” 方平当机立断,率亲卫杀向门楼。必须尽快关闭宫门,否则叛军源源不断涌入,万事皆休!
混战中,方平瞥见那名虬髯叛将正指挥人马猛攻门楼,正是代王府护卫统领!擒贼先擒王!他深吸一口气,内力灌注剑身,天子剑发出清越龙吟,人随剑走,化作一道惊鸿,直取虬髯将!
“方平小儿!受死!” 虬髯将狞笑,挥舞狼牙棒迎上!铛!金铁交鸣,火花四溅!方平臂力不及,被震得后退两步,虎口崩裂,但剑法精妙,顺势一撩,在对方肩甲上划出一道深痕!
“保护王爷!” 亲卫拼死来援,与虬髯将的亲兵战作一团。
方平与虬髯将刀来剑往,瞬间交手十余合。对方力大招沉,方平仗着剑利招巧,勉力支撑,但险象环生。就在虬髯将一棒砸向方平天灵盖,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入虬髯将右眼!他惨嚎一声,狼牙棒脱手!
方平趁机一剑刺穿其咽喉!虬髯将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方平回头,只见林青墨不知何时杀到,手中劲弩兀自冒着青烟,她臂上绷带已被鲜血浸透,显然经历苦战。
“陛下那边……” 方平急问。
“孙先生已调新军入宫平叛!陛下无恙!” 林青墨急声道,“王爷,宫门!”
方平转头,只见宫门在叛军冲击下已摇摇欲坠!门外,更多的叛军正从信王府方向涌来!而宫内,甬道处的喊杀声也越来越近!
“顶住!关门!” 方平嘶声大吼,与林青墨并肩杀向门洞。
就在这时,宫外远处,突然传来沉闷如雷的战鼓声和震天的喊杀声!一面“张”字大旗在风雪中隐约可见,无数火把如同火龙,冲破雪幕,向着信王府和东华门方向席卷而来!
是京营的兵马!看旗号,是英国公张维贤的直属精锐!
“援军!是英国公的援军!” 绝望中的守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宫门外叛军腹背受敌,阵脚大乱!宫内叛军闻听援军至,士气陡泄。
“关闭宫门!” 方平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与剩余守军一起,奋力推动沉重的宫门。
“轰隆!” 东华门终于重重关闭,插上了巨大的门闩。将门外的厮杀与风雪,暂时隔绝。
方平背靠宫门,剧烈喘息,手中天子剑滴滴答答淌着血。林青墨扶住他,两人相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劫后余生的悸动。
宫内的喊杀声也渐渐平息。孙传庭浑身是血,提着剑奔来:“王爷!宫内叛逆已基本肃清!擒获内应头目,是司礼监随堂太监高潜!”
“好!” 方平精神一振,“英国公呢?”
“英国公率军正在清剿宫外叛军!信王府已被攻破,代王朱鼐钧……” 孙传庭话音未落。
宫墙之上,一名锦衣卫飞奔而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惊恐与难以置信:“报——!信王府已克!然……然府中并未发现代王朱鼐钧!只在寝室发现一具穿着代王朝服的尸体,经辨认,乃是其替身!”
“什么?!” 方平、林青墨、孙传庭同时失声。
朱鼐钧跑了?他根本没进京?或者说,他进来了,却又金蝉脱壳了?
风雪呼啸,卷过血流成河的东华门。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廷叛乱似乎平息了,但最大的元凶,却如鬼魅般消失在茫茫雪夜之中。
方平握紧剑柄,指节发白。他知道,这场较量,远未结束。
(第六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