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丧钟,敲碎了腊月最后的寂静。九门紧闭,白幡如雪,北京城一夜之间缟素。乾清宫内,大行皇帝万历帝的遗体已移至仁寿宫停灵,檀香与药味混合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处廊庑。
方平站在文华殿的台阶上,手握冰凉的鎏金剑柄——那是三个时辰前,新帝朱载堃亲手赐予的“讨逆天子剑”。玄色蟠龙袍外罩着粗麻孝服,这身装束昭示着他此刻尴尬而危险的地位:先帝临终托孤的镇北王,新帝倚为干城的讨逆大将军,更是某些人眼中必须除去的“幸进佞臣”。
“王爷,”韩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同样一身孝服,眼窝深陷,“慈云观密室已彻底清查,共起获制式弩机三百具,精铁箭簇五千,甲胄二百副,另有黄金三万两,白银二十万两。账册所列官员二十七人,已全部监控。”
方平没有回头,目光掠过层层宫檐,望向西北方向:“朱鼐钧到哪儿了?”
“探马最新回报,代王仪仗已过居庸关,距京不足百里。随行护卫五百,皆是精锐。但……”韩墨顿了顿,“关外出现大队蒙古骑兵踪迹,打着‘代’字旗号,约三千骑,在长城外三十里扎营。”
“挟寇自重。”方平冷笑,“他这是要告诉朝野,若不容他进京‘奔丧’,北疆顷刻便是烽火。”
“朝中已有议论,”韩墨压低声音,“以礼部右侍郎周延儒为首,数位大臣联名上疏,言‘国丧期间,宗室亲王入京哭临乃人伦大礼,不可阻拦’。更有御史弹劾王爷……‘挟兵自重,隔绝内外,有王莽、董卓之嫌’。”
“预料之中。”方平转身,眼中寒光凛冽,“朱鼐钧经营多年,朝中岂能没有爪牙?陛下如何决断?”
“陛下留中不发,但……”韩墨欲言又止。
“但压力很大,对吗?”方平替他说完,“国丧、人伦、边境安危,三座大山。朱鼐钧算准了时机。”
殿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朱载堃披着素袍走出,面色苍白,眼眶通红,不知是悲伤还是疲惫。这位刚刚失去父亲、仓促继位的年轻皇帝,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王兄,”他挥退左右,只留方平、韩墨二人,“内阁方才廷议,叶先生坚持不可放代王入京,但周延儒等人以‘防兄弟阋墙,予北虏可乘之机’为由,争执不休。英国公称病未至。”
方平心中一沉。英国公张维贤态度暧昧,京营军心便不稳。叶向高独木难支。
“陛下,”方平单膝跪地,“朱鼐钧此行,绝非奔丧。慈云观铁证如山,其勾结蒙古、私蓄甲兵、阴谋弑君,罪在不赦。若放其入京,无异纵虎归山。届时他或暴起发难,或挟持宗室朝臣,陛下将处处受制!”
朱载堃扶起他,苦笑道:“朕岂不知?然如今国丧当头,朕初登大宝,若强行阻拦叔父奔丧,天下人将如何看朕?若代王果真铤而走险,引蒙古叩关,这千古罪名,朕担不起,大明……也担不起。”
年轻的皇帝眼中闪过挣扎与恐惧。方平忽然意识到,坐在那张龙椅上的少年,肩头压着的是整个帝国的命运,而这命运此刻正系于他的一念之间。
“陛下,”方平深吸一口气,“可否听臣一言?”
朱载堃凝视着他:“王兄请讲。”
“代王要进京,可以。”方平语出惊人,见朱载堃色变,继续道,“但,需依臣三条规矩。”
“哪三条?”
“第一,代王仪仗不得过三百,且需在朝阳门外卸甲解兵,由京营接管。第二,入京后,居先帝潜邸‘信王府’,由腾骧四卫‘护卫’,无旨不得出府,不得会见朝臣。第三……”方平眼中厉色一闪,“其蒙古‘扈从’,需即刻北返,若有一骑滞留关内,视同入侵,臣即刻发兵击之!”
朱载堃怔住,缓缓踱步。这三条,看似让步,实则将代王置于囚笼。尤其第三条,是逼朱鼐钧在“孝道”与“武力”间做选择。
“若他不从呢?”韩墨忍不住问。
“那便是抗旨,是谋逆。”方平声音冰冷,“届时,陛下可明发上谕,公布其罪,天下共讨之。朝中那些为他说话的人,还敢开口吗?”
殿内陷入沉默。良久,朱载堃重重一拳砸在御案上:“就依王兄!韩墨,拟旨!以朕之名,发往居庸关,着代王朱鼐钧接旨!”
“臣遵旨!”
旨意以八百里加急送出。方平步出文华殿时,天色已暮。林青墨候在阶下,臂上绷带已换过,神色凝重:“王爷,府外多了不少眼线。京营几位将领的家眷,今日频频出入周延儒府邸。”
“知道了。”方平神色不变,“让咱们的人盯紧周府,一有异动,即刻来报。另外,”他压低声音,“你亲自去一趟英国公府,不必进门,就在门外三叩首,说我方平明日登门谢罪。”
林青墨愕然:“谢罪?王爷何罪之有?”
“擅专之罪,猜忌之罪。”方平望向暮色中英国公府的方向,“这位老国公,是在怪我先斩后奏,未与他商议便动了京营的人。他在等一个台阶。”
林青墨恍然,领命而去。
方平独自走在宫墙夹道,孝服在寒风中翻飞。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朱鼐钧是明处的猛虎,朝中的暗流是水下的鳄鱼。而他,必须在虎狼环伺中,为新帝,也为这摇摇欲坠的帝国,杀出一条血路。
“王爷。”阴影中闪出一人,是孙传庭。他递上一卷纸条:“刚截获的飞鸽传书,用的是与慈云观相同的密码。”
方平展开,就着昏暗的宫灯辨认。纸条上只有一行字:“腊月三十,丑时三刻,东华门。”
腊月三十,就是明天。丑时三刻,正是宫中举哀、百官哭临最疲惫之时。东华门……那是距离信王府最近的一道宫门。
“好胆。”方平将纸条攥紧,指节发白,“这是要里应外合,强闯宫禁,行废立之事。”
“王爷,如何应对?”
方平闭目,脑中飞速盘算。朱鼐钧接旨后,只有两条路:遵旨,则成瓮中之鳖;抗旨,则失大义名分。而他选择第三条——假意遵旨,暗度陈仓。
“将计就计。”方平睁开眼,眸中寒光如星,“孙先生,你持我令牌,密调镇北新军最精锐的一哨,扮作杂役,今夜潜入信王府周边民宅埋伏。韩墨那边,东华门守将是否可靠?”
“已换成我们的人。”
“好。告诉韩墨,丑时三刻,东华门照常换防,放‘贼’入瓮。我要的,是活捉朱鼐钧,还有他宫中内应的头目!”
“那陛下那边……”
“不必惊动。”方平摆手,“陛下今夜需在灵前守孝,正好避开。此事,你我三人知即可。”
孙传庭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消失在黑暗中。
方平仰头,望向晦暗的夜空。雪花开始飘落,落在他的眉梢,瞬间融化。
腊月二十九,夜,雪越下越大。北京城一片缟素,唯有更鼓声在风雪中回荡,沉重而缓慢,仿佛在为这个王朝敲响命运的钟声。
(第六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