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以一种平滑而滞重的方式向前流淌,像一潭被抽干了活水的死湖,表面上平静无波,底下却沉淀着厚厚的、发不出声音的淤泥。
自花园那夜之后,袁源彻底“安静”了下来。
她不再画画。那间洒满阳光的画室,她再也没有踏足过。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充满挣扎线条的画,被一块白布蒙了起来,像一个沉默的墓碑。颜料管干涸,画笔洗净收好,画册和杂志整齐地码放在书架最顶层,落了薄薄的一层灰。那个藏着秘密夹层和预付费手机的精装画册,被她混在一堆要处理的旧物里,让女佣拿走了,从此不知所踪。
她也不再主动要求“外出”。司机和保镖清闲了许多。偶尔房舫问起,她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想去的”,或者“天气不好”。她的活动范围,缩小到了别墅的主楼、婴儿房和后花园。她像一颗被固定了轨道的行星,每日沿着既定的路径运行:起床,用餐,陪小曦,在花园固定的长椅上坐一会儿,用餐,陪小曦,入睡。精准,规律,了无生气。
她对房舫,呈现出一种彻底的、无懈可击的“顺从”。他说什么,她都点头说“好”。他安排什么,她都接受。晚餐时,他会试着找话题,聊时事,聊艺术,甚至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八卦。她会听着,适时地给出简短而恰当的回应,像一个被设置了标准程序的机器人,礼貌,周全,但眼神是空的,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她不再流泪,不再有激烈的情绪波动,甚至连长久地望着某处出神的情况都很少见了。大多数时候,她的表情是平静的,甚至是温和的,但那种温和像一层薄薄的面具,贴在脸上,底下是冰冷的、僵硬的虚无。
她还是会抱小曦,会给他喂奶,会哄他睡觉,动作轻柔,甚至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耐心。但保姆私下里对管家嘀咕,说夫人抱着小少爷时,眼睛常常看着很远的地方,不像在看孩子,倒像透过孩子,看着别的什么。小曦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在母亲怀里时,有时会不安地扭动,咿咿呀呀地,想去抓她的脸,想引起她的注意。袁源会低下头,对他笑笑,那笑容很标准,嘴角弯起合适的弧度,但眼睛里,没有光。
房舫将这一切变化尽收眼底。
起初,他似乎是满意的。他想要的“平静”和“安分”达到了。袁源不再试图触碰外面的世界,不再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像一个被精心擦拭、妥善安置的瓷器,温顺地待在他为她打造的空间里。他给她的“空间”和“尊重”,她似乎“用”得很好——用在将自己变成一个更完美的摆设上。
他开始更频繁地回家吃晚餐,甚至会推掉一些不必要的应酬。晚餐时,他会多说一些话,试图“激活”她。他会谈起公司新投资的一个艺术基金会,问她有没有兴趣担任名誉顾问;会说起某个朋友在郊区开了个马场,环境很好,问她要不要去散心;甚至,在一次晚餐后,他拿出了一份文件,是关于在别墅后院扩建玻璃花房和一个小型温室的详细设计图。
“你可以种些喜欢的花,或者热带植物。里面会恒温恒湿,你一年四季都可以在那里待着,画画,或者只是休息。”他说,将设计图推到她面前,语气是罕见的、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征询。
袁源接过设计图,目光在那精美的效果图上停留了几秒。设计很用心,阳光房通透漂亮,温室里模拟了雨林生态,甚至还有一个人工溪流和小瀑布。像一个微缩的、完美的桃源。
“很漂亮。”她抬起头,对他笑了笑,笑容标准,“你费心了。”
“你喜欢吗?”房舫问,目光紧盯着她的脸。
“喜欢。”她说,语气平淡,听不出真假。
“那……就照这个建?”他追问。
“好。”她点头,将设计图递还给他,然后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房舫拿着那份设计图,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但并没有感到预期中的满意或掌控感。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无力。
玻璃花房和温室的工程很快开始了。后院变成了工地,叮叮当当的施工声偶尔会传进来。袁源从不靠近施工现场,也从不询问进度。好像那一切与她无关。
一天下午,房舫提前回家,正好看见袁源坐在花园的老位置上,怀里抱着已经睡着的小曦。她微微低着头,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一动不动。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的侧脸在光晕中显得异常柔和,甚至有一种圣洁般的宁静。
但房舫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看到的不是宁静,是死寂。是一种抽离了所有生命力的、令人心悸的空洞。她抱着孩子,像抱着一件没有温度的物品,眼神遥远,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不知名的所在。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刚生下小曦不久,也是这样抱着孩子,坐在阳光里。那时的她,虽然疲惫,虽然因为他的过度保护而有些郁郁,但眼睛里是有光的,看着孩子时,那种母性的温柔和喜悦,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鲜活,生动,能点亮整个房间。
房舫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一种陌生的、冰冷的恐慌,悄无声息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忽然意识到,他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巨大的、或许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以为扼杀她的“不安分”,剪断她试图飞向外的翅膀,就能让她安心留在笼子里,就能找回那个“属于”他的袁源。可他似乎忘了,鸟儿被剪断翅膀,固然无法再飞走,但同时也失去了飞翔的快乐,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他得到的,可能只是一具美丽的、日渐枯萎的空壳。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那个会对他笑、会对他生气、会眼睛发亮地谈论角色和剧本、会在获奖时扑进他怀里又哭又笑的、鲜活的袁源。而不是眼前这个,温顺、平静、却没有灵魂的影子。
那天晚上,房舫没有去书房。他敲响了袁源的房门。
门开了,袁源穿着睡衣,头发披散着,脸上是惯常的平静。“有事吗?”
房舫看着她,喉结动了动。他想说点什么,想问她是不是不开心,想问她想要什么,想对她说……对不起。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干巴巴的:“明天……我休一天假。我们带小曦,去海边别墅住两天?就我们三个。”
袁源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好。听你安排。”
又是“听你安排”。
房舫的心沉了沉。“你……想去吗?”他忍不住追问。
袁源似乎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嗯。小曦应该会喜欢沙滩。”
她的回答无懈可击,关心孩子,顺从丈夫。但房舫听不到一丝一毫属于她自己的意愿或期待。
“那……早点休息。”他最终只能这么说。
“你也是。”
门轻轻关上,将两人隔开。
房舫站在门外,良久未动。门内门外,一样的寂静。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无形的裂痕,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难以弥合。
海边的别墅,风景绝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空气里是咸湿自由的气息,海浪声昼夜不息。
房舫确实推掉了所有工作,手机也调成了静音。他试图扮演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陪小曦在沙滩上堆沙子,笨拙地给孩子换泳裤,甚至在袁源的指导下,尝试着给儿子拍了几张照片。
袁源的表现,依旧“无可挑剔”。她会在小曦玩沙子时,坐在旁边的躺椅上看着,脸上带着淡淡的、得体的微笑。房舫跟她说话,她会回应。她甚至会主动提议,晚餐可以吃简单的海鲜烧烤。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和谐”。
但房舫却感到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心慌。
因为袁源的眼睛,始终是空的。即使面对蔚蓝无垠的大海,即使听着小曦欢快的笑声,她的眼神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遥远,疏离,映不出任何鲜活的色彩。
第二天傍晚,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小曦玩累了,在婴儿车里睡着了。房舫和袁源并肩坐在露台的藤椅上,看着落日一点点沉入海平面。
海风很大,吹乱了袁源的长发。她没有去整理,任由发丝在风中飞舞,遮住了一半的脸颊。
“这里……真美。”房舫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试图寻找话题,像普通夫妻那样聊天。
“嗯。”袁源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海天交界线。
“以后……我们可以常来。”房舫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试探和……讨好,“等小曦再大一点,可以教他游泳,冲浪。”
“好。”
又是简短的一个字。像石头投入深井,连回音都听不到。
房舫握紧了椅子的扶手。他转过头,看着袁源被夕阳勾勒出的、精致却毫无生气的侧脸轮廓,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袁源。”他叫她,声音有些发紧。
袁源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带着询问。
房舫看着她那双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就堵住了。他想问:你到底怎么了?你想让我怎么做?我们之间……还能回到从前吗?
可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发现自己问不出口。所有的质问、探寻、甚至歉疚,都像撞上了一堵光滑而冰冷的墙,无声地弹了回来。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海平面下。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海风带来了凉意。
“进去吧,风大了。”最终,房舫只是这么说,站起了身。
“好。”袁源也站起来,走过去推起婴儿车。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灯火通明的别墅。将那片浩瀚的、自由的海,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一起关在了门外。
夜里,房舫失眠了。他起身,走到主卧门口——袁源睡在主卧,他睡在隔壁客房。他抬起手,想敲门,但手举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
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是今天下午,他看着袁源空洞的眼神时,心里涌起的那个可怕的念头——
他好像,真的要失去她了。
不是身体上的离开,而是精神上的,彻底地、永远地失去。
那个鲜活的、会哭会笑会挣扎的袁源,正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地,无声地死去。
而他,这个曾经以为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
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