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边回来,别墅后院的花房和温室工程已近尾声。玻璃墙面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崭新的铝合金框架泛着冷硬的银色。工人们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移植花草,调试温控系统。
袁源依旧对近在咫尺的工程视若无睹。她的大部分时间,依然消耗在婴儿房和花园那个固定的角落。但细心的人或许能发现,她坐在长椅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坐就是整个下午,直到暮色四合,保姆来请她回去用餐,她才缓缓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迟缓的滞重。
她的食欲变得更差。早餐常常只喝几口粥,午餐动几筷子就放下,晚餐更是吃得如同嚼蜡。人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家居服显得空荡荡的,锁骨突出,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脸颊凹陷下去,衬得那双本就大的眼睛,愈发显得空洞而无神,像两口干涸的深井。
房舫注意到了。他让厨房变着花样准备她以前爱吃的菜,叮嘱营养师调整食谱,甚至亲自过问每餐的菜品。但收效甚微。袁源会在他面前,象征性地多动几筷子,但眼神飘忽,吃得毫无滋味。一旦他离开视线,她便立刻放下餐具。
他请来了陈医生。检查结果令人忧虑:轻度营养不良,严重睡眠障碍,心率偏低,各项生理指标都显示身体机能处于一种低消耗的、近乎休眠的状态。但最让陈医生担忧的,是精神状态评估。“夫人有明显的抑郁和情感隔离倾向,对外界刺激反应迟钝,缺乏活力与兴趣……这需要专业心理干预,以及,最重要的是,改变目前的环境和压力源。”
压力源是什么,陈医生没有明说,但在场的三人心知肚明。
房舫的脸色很难看。他挥退了陈医生和旁人,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烟灰缸再次堆满。他看着窗外那片即将竣工的、美轮美奂的玻璃建筑,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讽刺和无力。他以为在打造一个更美好的牢笼,却没想到,住在里面的人,正在他眼前慢慢枯萎。
他尝试改变。笨拙地,甚至有些慌乱地。
他开始提早结束工作回家,推掉不必要的应酬。他不再只是晚餐时出现,而是尝试参与她的白天。他会走进婴儿房,试图和她一起陪小曦玩,但往往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干坐在一旁,看着她和孩子之间那种无声的、疏离的互动。
他让助理找来最新上映的、口碑不错的艺术电影蓝光碟,放在客厅,对她说:“晚上一起看个电影?”袁源会点头,安静地坐在沙发一角,眼睛看着屏幕,但房舫知道,她什么都没看进去。她的思绪,不知飘在哪个遥远的、他无法触及的维度。
他甚至开始翻阅一些他以前绝不会碰的书籍——关于孕期产后心理健康,关于亲密关系修复,关于如何支持有抑郁倾向的伴侣。那些文字让他感到陌生和困惑,有些观点甚至与他根深蒂固的认知相悖。但他强迫自己看下去,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一把能打开她心门的钥匙。
然而,袁源对他的所有尝试,回应以更深的沉默和抽离。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对他的“指令”给予最基础的反应,但内核已经完全关闭,拒绝任何形式的沟通和情感连接。
她的“顺从”达到了极致,也空洞到了极致。她不再有情绪波动,不再有期待,甚至不再有失望。她只是存在着,呼吸着,完成着“房太太”这个身份所需要履行的最低限度的义务,然后,将自己放逐到一片无边无际的、内心的荒原之中。
房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挫败。他像被困在玻璃迷宫中,能看到她,却无法靠近,他发出的所有声音,所有的努力,都被那层透明的、冰冷的屏障无声地弹回。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在这样彻底的、非暴力的“消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转折,发生在一个极其平常的周三下午。
房舫原本有个重要的跨国并购谈判,但他在会议中途,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和不安,毫无来由。他勉强支撑到会议告一段落,便匆匆离场,让司机以最快速度开回家。
车子驶入别墅庭院时,夕阳正好。金色的余晖给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镀上了温暖的光边。后院新建的玻璃花房已经完全弄好,巨大的玻璃墙面清澈透亮,里面的绿植和花卉在自动灌溉系统喷洒的水雾中,显得生机勃勃,像一个独立于外的小小桃源。
但房舫的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的,却是花园长椅上的那个身影。
袁源坐在那里,背对着他,面朝着花房的方向。她穿着一条浅米色的亚麻长裙,海风吹拂下,裙摆和长发微微飘动。夕阳给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画面看起来宁静而美好。
但房舫的心,却猛地一沉。
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对劲。
他快步走过去,脚步在柔软的草地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直到他走到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袁源依然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袁源?”他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房舫绕到她面前。只见袁源微微仰着头,目光穿过明亮的玻璃墙,落在花房深处某个不确定的点上。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安详。但那种安详,让房舫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因为她的眼神,是彻底放空的,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焦点,没有情绪,甚至没有对眼前这片“他特意为她打造的美景”的丝毫映照。她像是灵魂出窍,只剩下一具精美而空洞的躯壳,坐在这里,对着夕阳,进行一场无声的、漫长的告别。
“袁源!”房舫提高了声音,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即使在夏日的夕阳下,她的皮肤也几乎没有什么温度。
袁源的眼珠缓缓转动,视线终于聚焦,落在了他脸上。但眼神依旧是空的,茫然的,像是不认识他,又像是不在意眼前是谁。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房舫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空洞中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袁源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房舫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的嘴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散在风里:
“房舫,”她叫他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花房……很漂亮。”
房舫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是,”袁源继续说,目光重新飘向那片璀璨的玻璃建筑,眼神依旧空洞,“我觉得……有点累了。”
“累?那我们回去休息。”房舫立刻说,试图扶她起来。
袁源却轻轻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不是那种累。”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是这里……”
她抬起一只手,指尖很轻、很轻地,点了点自己心口的位置。
“……空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房舫的耳膜上,砸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四肢百骸瞬间冰凉。
空了。
她的心,空了。
被他日复一日的控制、剥夺、所谓的“保护”和“爱”,一点点,掏空了。
他一直知道她在痛苦,在挣扎,在枯萎。但他以为,只要她“安分”下来,只要他“改变”方式,给予“空间”和“尊重”,他们就能找到新的平衡,就能慢慢修复。他以为她的沉默是顺从,是妥协,是接受。
直到此刻,直到她亲口说出“空了”这两个字,用那样平静到令人心碎的语气,他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没有修复任何东西,他只是在加速她的死亡。精神的死亡。
他所做的一切——打造更精美的牢笼,给予有限度的自由,尝试笨拙的沟通——在她看来,或许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凌迟,缓慢地,一寸寸地,磨灭她最后的生气。
所以,她放弃了。不再挣扎,不再期待,甚至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只是任由自己,一点一点,变成一具美丽的、没有灵魂的空壳。
因为他把她世界里所有的光,都亲手掐灭了。连她试图在缝隙里偷偷点燃的那一丝火星,也被他无情地踩熄。他给她建造了玻璃花房,却忘了,没有阳光和空气,再漂亮的花房,也只是埋葬鲜花的坟墓。
而他,就是那个掘墓人。
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房舫。他蹲在那里,握着袁源冰凉肩膀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张他爱了这么多年,也曾被他伤得这么深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令人心悸的空洞,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袁源……”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前所未有的、近乎崩溃的脆弱,“对不起……对不起……我……”
他想说,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我不该控制你,不该剥夺你的自由,不该毁掉你的梦想。我想把你留下,却用错了方式,我把你越推越远,直到……再也回不来。
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冲上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
袁源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从来强势、从来冷静、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蹲在她面前,眼眶通红,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像个迷路的孩子。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没有恨,没有怨,没有解气,也没有动容。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空茫。
仿佛他的一切痛苦和忏悔,都与她无关。仿佛她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旁观者,看着一场与她无关的悲剧。
这种彻底的、绝对的抽离和漠然,比任何激烈的指责和仇恨,都更让房舫感到恐惧和绝望。
他宁愿她恨他,骂他,打他,那样至少证明她还有情绪,还在意。可现在,她连恨都没有了。她只是……空了。对他,对这个世界,对她自己,都空了。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噬。花园里的地灯自动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两人沉默对峙的身影。
一阵晚风吹过,带着凉意。袁源单薄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
房舫猛地回过神,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想披在她身上。但袁源却微微侧身,避开了。
她的手,扶住了长椅的扶手,很慢,却很稳地,自己站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但带着一种不容触碰的疏离。
她看了房舫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然后,她转过身,朝着灯火通明的主楼,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去。
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但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房舫维持着蹲着的姿势,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僵硬得像一尊石像。西装外套从他手中滑落,掉在草地上,无声无息。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将他的身影吞没。
耳边,只剩下风声,和远处主楼隐约传来的、属于“家”的温暖声响。但那温暖,此刻却像最尖锐的讽刺,刺得他体无完肤。
他知道,有些东西,就在刚才那个夕阳沉落的瞬间,彻底崩塌了。
无声地,却又无可挽回地。
而他,是唯一的罪魁祸首。
却再也,不知道该如何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