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发送后的二十四小时,是袁源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二十四小时。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行走。她必须维持表面的平静,维持那个“安分守己”的房太太形象,但内心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她吞噬。她不敢看房舫的眼睛,怕他锐利的目光能瞬间洞穿她所有的伪装。她吃饭时味同嚼蜡,画画时心不在焉,陪小曦时也时常走神。
那部预付费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藏在枕头下,也烙在她的心上。她不敢开机,怕没有回复的失望,更怕有回复后的、无法预料的后果。但那种想要确认的冲动,又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开始留意别墅里的一切细微变化。女佣打扫卫生时,是否会多看一眼她的枕头?房舫和她说话时,语气是否有不同寻常的探究?甚至连庭院里保镖巡逻的路线和频率,她都暗自记在心里,试图找出任何“异常”。
然而,一切如常。平静得令人心慌。
房舫依旧早出晚归,忙于工作。晚餐时,他会说些公司的事,询问她一天的安排,语气平淡温和。他甚至提起,过几天有个慈善晚宴,问她是否愿意同去。“规模不大,都是熟人,你可以穿得舒服些。”他说。
袁源心里一紧。公开场合?在现在这种时候?
“我……最近没什么精神,怕扫大家的兴。”她婉拒,声音尽量自然。
房舫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也好。那就在家休息。”他没有坚持,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这反而让袁源更加不安。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在用这种方式试探?还是说,他真的相信了她“状态不佳”的说辞?
她不知道。这种未知,比明确的威胁更让人恐惧。
第二天下午,又是“外出时间”。袁源选择了去一家位置偏僻、人流量极少的小型私人美术馆。这家美术馆以展出当代先锋艺术为主,氛围冷清,正合她意。她需要离开别墅,需要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处理内心快要爆炸的情绪。
司机将她送到门口,照例在车里等候。保镖则保持着距离,跟随她进入美术馆。
馆内空旷,只有零星的几个参观者,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袁源沿着展厅缓步而行,目光掠过那些抽象、晦涩、甚至有些狰狞的作品,却什么也没看进去。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部没有开机的手机上。
要不要……现在开机看看?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她借口去洗手间,走进那个狭小、干净的隔间,反锁了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颤抖着手,从贴身的小包里(她今天冒险将手机带了出来)摸出那部预付费手机,按下开机键。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在昏暗的隔间里格外刺眼。她的手指冰凉,几乎是戳着点开了短信收件箱。
有一条新信息。
来自周哥那个号码。
时间显示是昨天深夜。
袁源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盯着那条未读信息的提示,像盯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足足过了十几秒,她才用尽全身力气,点开。
信息很短,同样是英文,没有任何称呼,措辞极其谨慎:
“邮箱有效。投稿需包含作品概述、个人陈述、联系方式。注意安全。保重。”
没有多余的字。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袁源的心上。
邮箱有效。道尔顿的那个基金项目,是真实存在的,而且那个投稿渠道是开放的。
投稿需包含材料。这意味着,她如果真想尝试,需要准备东西。
注意安全。保重。这六个字,是周哥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提醒和关怀。他知道了,知道了她在冒险,知道了她的意图。他没有劝阻,也没有鼓励,只是告诉她风险,并祝她平安。
袁源靠在冰凉的隔间墙壁上,闭上眼睛,大口喘气。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
有回复。不是石沉大海。那条试探性的、卑微的短信,竟然得到了回应。虽然这回应如此简短,如此克制,但它像一道微光,穿透了她心中厚重的、绝望的阴霾。
然而,紧随而至的,是更大的恐惧和茫然。
下一步呢?她该怎么做?
准备投稿材料?作品概述?她有什么“作品”?是那些在房舫监控下画的、充满压抑和挣扎的抽象画吗?还是她过去那些虽然获奖、但如今看来恍如隔世的影视作品?个人陈述?她要怎么写?写她如何从一个光芒四射的影后,变成一个被困在金丝笼里的囚徒?写她如何渴望自由,渴望重新呼吸,渴望再次站在镜头前燃烧生命?
至于联系方式……她有什么安全的联系方式?这个预付费手机?能用来接收海外项目的正式回复吗?风险太大了。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她面前。希望的微光刚刚亮起,就被现实的铜墙铁壁映衬得如此微弱,如此不堪一击。
“咚咚。”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是保镖克制而礼貌的提醒:“夫人,您还好吗?”
袁源猛地惊醒,迅速关机,将手机塞回小包最里层。“没事,马上就好。”她应了一声,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拍打脸颊,直到脸上的热度褪去,只剩下冰凉的苍白。
她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眼神慌乱、嘴唇没有血色的女人,强迫自己深呼吸,调整表情。几秒钟后,镜中人看起来“正常”了一些,至少,表面上是。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保镖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还有些湿润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接下来的参观,袁源更加心不在焉。她匆匆走过剩下的展厅,几乎没看清任何一件作品。时间一到,她便对保镖示意,离开了美术馆。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看着窗外,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松开。那条简短的回信,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
“注意安全。保重。”
周哥知道风险。那她自己呢?她准备好承担这风险了吗?
如果她真的准备投稿,需要查阅资料,需要整理作品,需要撰写材料……所有这些,都需要时间,需要相对不受打扰的空间,需要……瞒住房舫。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想起昨晚发送短信时,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想起按下发送键后,浑身虚脱却又带着一丝微弱期待的感觉。
种子已经抛出去了。难道就因为前路艰难,就要眼睁睁看着它枯死吗?
不。
这个字,在她心里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响起。
不。
她受够了被动等待,受够了在恐惧中苟且。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要试试。至少,在奔向悬崖的路上,她曾试图扇动过翅膀。
回到别墅,正好是下午茶时间。房舫竟然在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摊着几份文件,手边放着一杯茶。看到她进来,他抬起头。
“回来了?”他问,目光在她脸上扫过。
“嗯。”袁源点点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今天去看了那个先锋美术馆,有些作品……挺震撼的。”
“是吗?”房舫似乎来了点兴趣,“喜欢的话,可以让助理联系馆长,安排一次私人导览,或者……买一两件你特别喜欢的回来。”
他的语气很自然,像任何一个愿意为妻子一掷千金的丈夫。但袁源听出了其中的掌控——他想把她喜欢的东西,也纳入他的领地,变成他收藏的一部分,就像他收藏她一样。
“不用了,”她摇摇头,走到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有些东西,看过,留在记忆里就好。带回来,反而失了味道。”
房舫看着她,眼神深了深,没说什么,只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客厅里一时安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对了,”房舫忽然开口,像是随口提起,“你以前那个经纪人,周铭,最近好像在接触一些海外的独立电影项目。”
袁源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强迫自己维持着平静的表情,甚至微微侧头,做出倾听的样子:“哦?是吗?周哥一直很有想法。”
“嗯。”房舫放下茶杯,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却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听说他在帮一个好莱坞的独立制片人,道尔顿,物色亚洲区的合作者。好像是什么……女性视角的艺术基金。”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袁源的耳膜。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他是在试探,是在警告,还是在……宣判?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四肢冰冷,只有脸颊在发烫。她必须说点什么,必须应对,不能露出破绽。
“道尔顿……好像有点印象。”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普通的回忆,“是那个拍过《寂静山谷》的制片人吗?他的片子很小众,但风格很独特。”
她避重就轻,将话题引向电影本身,而不是“合作者”或“物色”。
房舫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她穿透。然后,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未达眼底。
“你对电影圈的事,还是这么了解。”他说,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什么。
“毕竟……待了那么多年。”袁源垂下眼,看着自己交握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冰凉,“有些东西,成了本能,忘不掉的。”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又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何还记得道尔顿。
房舫沉默了片刻。
“本能……”他重复这个词,语气有些难以捉摸,“有些本能,是该放下了。对你,对我们,都好。”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本能,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袁源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果然是在警告。他知道了周哥在接触道尔顿,甚至可能……已经怀疑到她头上。他在告诉她,放下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我知道。”她低声说,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已经在学着放下了。”
她说的是真话,也是假话。她在学着放下过去的荣光和执念,但放不下对自由的渴望,放不下心底那点不肯熄灭的火星。
房舫没有再说什么。客厅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壁炉里的火焰,安静地燃烧,释放着虚假的温暖。
良久,房舫合上文件,站起身。
“我上去处理点事情。”他说,“晚餐时见。”
“好。”
袁源看着他走上楼梯,背影挺直,步伐稳健,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她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她靠在沙发里,浑身发软,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知道了。至少,知道了周哥和道尔顿的接触。他是在敲打她,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
那么,她藏在枕头下的手机,她发出的那条短信,他……知道了吗?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如果他知道,却按兵不动,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看她下一步怎么做?是为了搜集更多的“证据”?还是……在等待一个时机,将她彻底打入地狱,永无翻身之日?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那条短信带来的微弱希望,在房舫看似无意、实则致命的试探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她以为自己悄悄抛出了一颗种子,却不知,猎人的目光从未离开,而她脚下的土地,早已布满了陷阱。
夜幕,再次降临。
别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但袁源只觉得,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