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部预付费手机,像一块滚烫的炭,藏在袁源睡衣的口袋里,紧贴着她的大腿皮肤。即使隔着布料,她也能感觉到那硬质的轮廓,和它所带来的、令人心悸的危险。
自从那晚在黑暗中开机,屏幕上幽幽的蓝光映亮她苍白的脸,她的世界就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阳光下的、按部就班的“房太太”生活:画画,陪小曦,在允许的范围内外出,和房舫维持着礼貌而疏离的互动。另一半,是阴影里的、悄然滋生的秘密。
她没有立刻联系周哥。开机后,她盯着那个唯一的号码,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还是锁屏,将手机塞回枕头下最深处。她需要时间,需要勇气,更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接下来的几天,她表现得比以往更加“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顺”。她不再对房舫关于外出范围的限制提出任何异议,在餐桌上主动分享一些画画的进展,甚至在房舫询问她是否想去某个新开的、需要会员资格的艺术沙龙时,微笑着点头说“好”。
她的顺从,似乎让房舫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他看她的眼神里,那种审视和探究的锐利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疲惫的温和。晚上道晚安时,他在她房门口的停留时间,会稍微长那么几秒,但依旧只是说一句“早点休息”,便转身离开。
袁源知道,这是假象。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是猎人在收网前,给予猎物最后的、虚假的自由。但她也需要这假象,需要这宁静,来掩护她阴影下的行动。
她的“计划”很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绝望中的一时冲动。但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她开始利用每天下午固定的“外出时间”。目的地依然是那些被允许的艺术场所,但她的行为模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在某个画作前长时间驻足发呆,而是变得“活跃”起来。她会主动与画廊的工作人员攀谈,询问展览信息,甚至对一些作品提出自己“业余”的看法。她会购买画册和艺术杂志,在书店的艺术区流连,用现金结账——这是房舫给她的“零用钱”,数额不小,但每一笔支出,她相信他都能查到。
她的目标不是这些画册,而是书店里那些免费的、印刷精美的艺术活动宣传单页。一些小型画廊的开幕邀请,独立艺术电影的放映信息,甚至是一些艺术院校的公开讲座通知。她会仔细翻阅,将其中一些折好,放进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
回到别墅后,她会将这些单页带回画室,夹在厚重的画册中间。她知道别墅里可能有监控,但画室是她被允许的、完全私人的空间,房舫承诺过不干涉。这是她唯一能利用的“安全区”。
然后,她会等待。等待房舫去公司,或者深夜他入睡后。她会反锁画室的门,拉上厚重的窗帘,打开台灯,在画板后的小工作台上,展开那些宣传单页。她的目标不是参加这些活动——那太容易被发现。她的目标是上面的联系方式:那些不起眼的邮箱地址,网站链接,联系电话。
她有一本全新的、没有任何标记的速写本。在那些看似随意的线条和色块练习之间,她会用极小的、不易辨认的字迹,记录下一些信息。不是完整的联系方式,而是破碎的、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代码。比如,“红门画廊-李”可能被记作“h-hl-l”,“先锋电影社”可能变成“xf-dys”。她还会记下一些活动的日期、地点,用只有她自己明白的符号标注。
她做得很慢,很小心。每次只记录一点点,然后就迅速合上速写本,继续画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耳朵竖起,警惕着门外任何一点动静。哪怕只是女佣经过走廊的脚步声,都能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她知道自己在玩火。如果房舫发现,哪怕只是怀疑,他都有无数种方法让她“坦白”。但她停不下来。这种秘密的、微小的反抗,像一剂强心针,支撑着她度过每一个看似平静、实则令人窒息的白昼。至少,她在做点什么。至少,她的手指,还试图触摸那道无形的围墙之外的世界。
一天下午,她在书店翻阅一本最新的国际艺术杂志时,手指忽然顿住了。在“新锐艺术家”的板块,她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麦克斯·道尔顿。那个在好莱坞曾经向她递出橄榄枝、筹备小众文艺片的金牌制片人。文章提到,他最近成立了一个专注于亚洲独立电影的国际基金,正在寻找“有独特视角和坚韧生命力的亚洲女性电影人”合作,项目不限题材,重在艺术表达。
文章旁边,附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投稿邮箱。
袁源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盯着那个邮箱地址,短短一串字符,却像一道刺眼的光,瞬间照亮了她心底最深处、几乎要被埋没的渴望。他认识她,欣赏过她的表演。更重要的是,他的领域相对独立,或许……不那么容易被房舫的触角完全覆盖?
这个念头让她口干舌燥。她迅速扫视四周,书店里人不多,店员在远处整理书籍。她几乎是本能地,从帆布包里摸出那本随身携带的、记录小曦成长点滴的普通笔记本,撕下最不起眼的一页空白页,用铅笔飞快地抄下了那个邮箱地址,然后迅速将纸片夹进笔记本内页。
做完这一切,她合上杂志,放回书架,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她又在书店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买了两本无关紧要的画册,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离开了书店。
回去的车上,她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脑海里全是那个邮箱地址。像一颗无意中拾到的种子,不知其名,不知其性,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可能,也隐藏着致命的危险。
她该种下它吗?在房舫精心打造的花园里,偷偷埋下一颗属于她自己的、也许永远无法见光的种子?
风险太大了。如果她试图联系麦克斯,哪怕只是发送一封匿名邮件,都可能留下痕迹。房舫的监控网络到底有多深,她根本无法想象。一旦他发现她在暗中接触海外电影资源,哪怕只是尝试,之前所有的“平静”和“顺从”都会瞬间化为泡影,等待她的将是更严厉的封锁,甚至……她不敢想。
可是,不试试,她又如何甘心?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精致牢笼里,等着那点残存的灵气和野心被慢慢消磨殆尽吗?
两种念头在她脑中激烈交战。直到车子驶入别墅大门,她依然没有答案。
晚餐时,她有些心不在焉。房舫似乎察觉到了,看了她几眼,但没说什么。饭后,她照例去陪小曦,但心思飘忽,连儿子咯咯的笑声都有些遥远。
晚上九点,小曦睡了。袁源回到自己房间,反锁房门。她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床头一盏光线柔和的阅读灯。她从枕头下摸出那部预付费手机,开机。
幽蓝的光再次亮起。她点开通讯录,周哥的那个号码依然在那里。
这一次,她的手指没有悬停太久。
她打开短信界面,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用的是英文,内容极其简短,没有任何称呼和落款,像一条发错的信息,又像一个试探性的密码:
“请问,关于道尔顿基金亚洲项目的投稿,是发到这个邮箱吗?期待您的回复。”
她检查了好几遍,确保没有透露任何个人信息,没有使用可能被追踪的措辞。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这条信息,发送给了周哥的那个号码。
她不知道周哥会不会回复,甚至不确定这个号码是否还在使用。她也不知道,这条信息会不会被拦截,被监控。她只知道,当她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那颗危险的种子,已经被她亲手抛了出去。
是落在石头上枯死,还是落在泥土里,悄悄萌芽?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发送成功后,她迅速关机,将手机塞回枕头下,然后整个人像是虚脱一般,瘫倒在床上,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带着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期待。
窗外,夜色如墨。
一场真正危险的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