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轿在青石板路上稳稳前行,穿过闹市,拐入一条清静的街道。
两侧高墙大院,朱门紧闭,偶有家丁仆役出入,皆是低头疾走,目不斜视。
赵和庆观察着街道景象,心中已然有数——这是江阴县官吏富户聚居之地。
轿子最终停在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院前。
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江阴县衙”四个大字。
虽只是七品县衙,门面却修筑得颇为堂皇,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
周县丞率先下轿,笑容可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请。”
赵和庆与宋青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这县衙外松内紧,看似平常,实则暗藏玄机。
门口站着四名衙役,个个腰挎佩刀,眼神锐利。
“周县丞回衙——”门内传来一声通传。
二人随周县丞步入县衙。
穿过仪门,绕过照壁,眼前豁然开朗。
前院甚是宽敞,青砖铺地,两侧廊庑整齐,正中大堂庄严肃穆,堂上悬挂“明镜高悬”匾额。
只是这肃穆之中,隐隐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周县丞并未引他们去大堂,而是转向东侧廊道:
“二位,县尊正在二堂等候。请随我来。”
沿着廊道前行,过了二门,便是一处精巧庭院。
假山鱼池,花木扶疏,倒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雅致。
院中一栋小楼,飞檐翘角,应是知县日常处理公务之处。
楼前站着两名护卫,身着便服,但站姿笔挺,太阳穴微微隆起,显是内外兼修的好手。
赵和庆心中冷笑——一个七品知县,竟有如此高手护卫,这江阴县果然不简单。
周县丞在楼前止步,躬身道:“大官人,北地药商已请到。”
楼内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请进来。”
门帘掀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飘出。
三人随周县丞入内,只见屋内陈设雅致,紫檀桌椅,青瓷花瓶,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皆是名家手笔。
正中太师椅上,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官员。
他身着青色官服,补子上绣着鸂鶒,头戴乌纱,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梳理得整整齐齐。
只是那双眼睛微微眯着,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
这便是江阴知县,吴文渊。
“草民,拜见官人。”赵和庆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宋青云也随之行礼。
吴知县并未立刻让他们起身,而是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方缓缓道:
“免礼吧。看座。”
有仆役搬来两张圆凳。
二人谢过坐下,姿态恭谨,却不卑微。
周县丞侍立一旁,垂手不语。
吴知县放下茶盏,目光落在赵和庆身上,似笑非笑道:
“听周县丞说,你们是从北地来的药材商?”
“正是。”赵和庆答道,
“草民姓宋,单名一个‘慈’字。
这是管家宋青。”他指了指宋青云。
“北地何处?”
“真定府。”
“真定……”吴知县捋须沉吟,
“那是河北重镇。你们宋家,在当地想必也是大户?”
赵和庆心中一凛,这知县是在探他们的底细。
他面上不动声色,谦逊道:
“官人过誉了。宋家只是寻常商贾,做些药材生意糊口罢了。”
“哦?”吴知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寻常商贾,能弄到关外的鹿茸人参?”
他目光扫过宋青云,停留片刻道:
“这位兄台,倒是一表人才。”
宋青云垂首道:“草民乡野村夫,让官人见笑了。”
吴知县呵呵一笑,不再纠缠,转而问道:
“你们船上,都有些什么药材?”
宋青云躬身答道:
“回官人,此次南来,主要带了黄芪、当归、枸杞、党参等常见药材,约五百斤。
另有上等鹿茸二十对,老山参十支,皆是关外来的珍品。”
“哦?鹿茸人参……”
吴知县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虽然很快掩饰过去,却逃不过赵和庆的眼睛。
“本县近来,确需一批药材。”
吴知县抚须道,“江阴地处要冲,过往商旅众多,时有疫病。
县中常备药材不足,正想采买一批。
不知你们这批货,作价几何?”
来了,正题。
赵和庆与宋青云对视一眼,心中皆明——这知县哪里是要买药,分明是想强占。
宋青云故作沉吟,道:
“大人,这批药材已有买主,是杭州的‘仁和堂’。
他们预付了三成定金,约定月底交货。
若是转卖他人,只怕……”
“定金?”吴知县打断他的话,嗤笑一声,
“商贾之道,价高者得。他们付了三成,本县可以付五成。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在江阴地界,本县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屋内气氛骤然凝重。
周县丞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低头不语。
门外的两名护卫,虽未进屋,但赵和庆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微微凝实,已是蓄势待发。
赵和庆察觉到,这屋子的暗处,还藏着两人。
都是先天修为!
一个七品县衙,竟潜伏着四名先天高手!
赵和庆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惶恐之色,起身拱手道:
“官人息怒!草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只是商人以诚信为本,若是违约,今后在行里就难以立足了。”
“立足?”吴知县慢悠悠地端起茶盏,“宋老板,你可知道,在江阴,谁说了算?”
他吹了吹茶沫,轻啜一口,方继续道:
“本县治下,商贾往来,皆需县衙批文。
若无批文,莫说做生意,便是想安然离开江阴,也是痴心妄想。”
赤裸裸的威胁。
宋青云脸上肌肉抽搐,似在强忍怒气,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大人……大人这是要强买?”
“强买?”吴知县放下茶盏,笑容可掬,
“宋老板言重了。本县是按市价购买,何来强买之说?周县丞——”
“下官在。”
“按市价,这批药材值多少?”
周县丞早有准备,躬身道:
“回大人,寻常黄芪当归,市价约每五斤一贯。
鹿茸人参等珍品,需看品相。
若按宋老板所说,五百斤常药,二十对鹿茸,十支老山参,总价应在八百贯左右。”
“八百贯……”吴知县点头,“本县出一千贯,如何?”
赵和庆心中暗骂——那二十对鹿茸,若是运到杭州,少说也值五百贯。
十支老参更是有价无市。
再加上五百斤药材,总价至少两千贯。
这知县出一千贯,分明是明抢!
但他面上却露出挣扎之色,犹豫道:
“官人,这一千贯……实在……实在难以向家中交代啊。”
吴知县脸色一沉:
“宋老板,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一千贯,是本县体恤你们远道而来,给的恩典。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
他话未说完,但威胁之意已昭然若揭。
宋青云忽然轻轻拉了拉赵和庆的衣袖,低声道:
“东家,人在屋檐下……要不,就算了吧。”
这动作声音,俨然是个胆小怕事的模样。
赵和庆“挣扎”良久,最终长叹一声,颓然道:
“既然官人如此说……草民……草民遵命便是。”
吴知县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宋老板果然是明事理的人。周县丞,取交子来。”
周县丞应声退下,不多时取来一张交子。
吴知县接过,递向赵和庆:
“这是一千两的交子,‘通宝银号’的交子,南北皆可兑付。”
赵和庆双手接过,看也不看便塞入怀中,苦笑道:“多谢官人。”
“不必客气。”吴知县心情大好,
“你们在江阴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本县身为父母官,自当照拂。”
照拂?怕是监视吧。
赵和庆心中冷笑,面上却感激道:
官人恩德,草民铭记。
只是船中药材既已售出,草民想在江阴采买些江南特产,便返程北归了。”
“哦?这么快就要走?”吴知县眼中闪过一丝疑色,
“江阴虽小,却也有些景致。何不多留几日?”
“家中老母病重,草民实在不敢久留。”
赵和庆编了个借口,神色凄然。
吴知县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道:
“孝道可嘉。既如此,本县也不强留。只是——”
他话锋一转:“近来江上不太平,有水匪出没。
你们船只载重,行船缓慢,需得多加小心。
这样吧,本县派几名衙役护送你们出江阴地界,如何?”
说是护送,实为监视。
赵和庆心中明镜似的,却只能躬身道:
“多谢官人厚爱!只是……衙役公务繁忙,草民不敢劳烦。”
“不麻烦,不麻烦。”吴知县摆手道,
“剿匪安民,本是县衙职责。
周县丞,你去安排一下,派一队人,护送宋老板的船出江阴。”
“下官遵命。”
赵和庆知道推脱不得,只得再次谢恩。
二人告辞离开县衙。
走出大门时,赵和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吴知县站在小楼窗前,正目送他们离去。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触,吴知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那笑容,意味深长。
回程路上,周县丞亲自相送,一直送到码头。
果然,已有六名衙役在等候,为首的是个黑脸汉子,姓张,是县衙的捕头。
“宋老板,张捕头会带人护送你们出江阴。”
周县丞笑道,“路上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有劳周大人,有劳张捕头。”赵和庆拱手道。
上了乌篷船,影子与无声见多了六名衙役,皆是面色微变。
赵和庆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不动声色。
船离岸逆流西行。
张捕头带着五名衙役坐在船头,看似随意,实则隐隐将船舱出口看住。
舱内,众人聚在一处,以传音入密交谈。
“殿下,这知县分明是强取豪夺!”
天杀眼中寒光闪烁,“要不要属下……”
赵和庆摇头:“不必。那县衙中潜伏四名先天高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
况且,我们身份并未暴露,他们只当我们是寻常商人。”
宋青云皱眉:“可药材……”
“药材给了便给了。”赵和庆淡然道,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那吴文渊敢如此明目张胆强占商货,背后定有倚仗。
我倒是好奇,他一个七品知县,哪来的底气?”
“殿下,你说县衙中潜伏的高手,是四海盟的人吗?”宋青云压低声音。
“极有可能。”赵和庆沉吟道,
“吴文渊强占药材,出手便是千两银票,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钱财从何而来?若他与四海盟勾结,劫掠商船,坐地分赃,那便说得通了。”
无声忽然开口:
“属下曾听闻,江阴近年来,商船失踪案频发。
官府皆以‘触礁沉没’或‘遭遇风浪’结案。
但私下有传言,那些船是被水匪所劫。”
“水匪……”赵和庆冷笑,“好一个水匪!怕是官匪一家吧!”
船行江上,天色渐暗。
张捕头在船头喊道:
“宋老板,天色已晚,前方有处河湾可泊船。
今夜就在此歇息,明日再行如何?”
赵和庆掀帘而出,笑道:“全凭张捕头安排。”
船靠河湾,众人上岸生火做饭。
张捕头与衙役们另起一堆火,与赵和庆等人保持距离,却始终在监视范围内。
夜深人静,江风渐起。
赵和庆躺在舱中,却无睡意。今日县衙一行,信息量极大。
“庆哥哥还未睡?”宋青丝的声音轻轻传来。
赵和庆起身,见宋青丝坐在船尾,望着江面出神。
月光洒在她脸上,那张人皮面具遮掩了真容,却掩不住眼中清辉。
“青丝,在想什么呢?”赵和庆走到她身边坐下。
宋青丝轻声道:
“庆哥哥,我们真要就此北返?”
赵和庆嘴角微扬:“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