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钟悠长而沉重的尾韵,如同无形的波纹,在深秋清冽的晨空中一圈圈荡开,久久不散。
它敲碎了宫城的寂静,也敲定了大宋帝国又一个庄严朝会的开端。
巍峨的紫宸殿,沐浴在初升的秋阳之下。
殿内,
文武百官身着朱紫青绿的朝服,依品阶序列。
人人手持笏板,屏息凝神,
偌大的殿堂内,落针可闻。
酝酿着帝国中枢即将开始的议政。
宰相王珪,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立于文班首位。
他银须微颤,面容沉毅,将手中象牙笏板举至齐眉,声音苍老却清晰,刚刚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启禀官家,东南漕运自夏秋以来,河道淤塞,转运艰难,今冬京师粮储恐……”
“报——!!!”
一声嘶吼,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丧钟,猝然撞入了这片庄严肃穆的空间!
“八百里加急——!西北军报——!!!”
那声音尖锐、急促,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
“嘚嘚嘚嘚——!”
“嘶律律——!”
轰然巨响,似乎是沉重的马匹连同其上的骑手,一同狠狠摔落在殿前广场上!
死寂!
王珪的话语戛然而止,笏板停在半空。
所有的官员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攥紧、提起!
一股不祥预感,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脊梁。
空气仿佛被抽干,令人窒息。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殿门。
一个身影被两名殿前武士几乎是“拖”了进来。
来人身上的铠甲早已看不出本色,沾满泥泞、烟灰和暗红的血痂。
头盔不知所踪,散乱的头发纠结着血块和尘土,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的一条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在坠马时已经折断,全靠两名武士架着才勉强站立。
当武士将他架到丹陛之下,这血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口袋,轰然跪倒,身体剧烈地前倾,全靠那只攥着卷轴的手臂支撑,才没有彻底趴伏在地。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官……官家……”
“永……永乐城……”
“……陷……陷落!徐……徐相公、李……李押班……殉……殉国!”
这一句话狠狠扎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然而,噩梦才刚刚开始。
“……二十万……二十万军民……”
“……全……全军……覆……没……啊——!”
“覆没”二字,如同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生命之火。
话音未落,一大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从他口中狂涌而出。
他高举的手臂猛地垂下,整个身体失去支撑,重重地向前扑倒,砸在那片他自己喷出的血泊之中,再无声息。
“轰——!!!”
整个紫宸殿,仿佛被一颗无形的惊雷劈入!
那瞬间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更令人恐惧!
仿佛时间本身都凝固了。
每个人的大脑都在那声“全军覆没”之后,陷入了一片空白,唯有“嗡嗡”的耳鸣声在颅内疯狂回响。
“什……什么?!”
一声不知从谁口中发出的、变了调的尖叫,瞬间引爆了整个殿堂!
“永……永乐城……陷……陷落了?!”
有人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
永乐城!那个倾注了无数心血、寄托了帝国西进野心的要塞堡垒?
那个被视为插入西夏腹心、锁控横山的战略支点?竟然……陷落了?!
“二……二十万军民……全……全军覆没?!”
另一位大臣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脸上血色尽褪,如同金纸。
二十万!这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这是二十万条活生生的性命!
“徐禧!李舜举!都……都殉国了?!” 悲呼声中带着哭腔。
徐禧,那位力主筑城、被官家寄予厚望的经略使;
李舜举,天子近侍、监军押班,代表皇帝权威的内臣……连他们都战死殉国了?!
城破之惨烈,已可想见!
“天亡我大宋啊——!!!”
终于,一声撕心裂肺哀嚎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胸腔中爆发出来!
这声哀嚎,仿佛道出了所有人心中的恐惧,瞬间点燃了弥漫在整个大殿的绝望情绪。
主战派的核心人物枢密使章惇,
这位素以刚毅果决、锐意进取着称的“拗相公”,
此刻脸色瞬间由涨红转为死灰,身体猛地一晃,若非身旁的同僚眼疾手快搀扶,几乎就要栽倒在地。
他紧握的双拳,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力主的筑城进取之策,竟换来如此惨绝人寰的结局!
巨大的挫败感和负罪感,几乎将他击垮。
一旁的同知枢密院事孙固,亦是面无人色,身体微微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口中喃喃自语:
“完了……完了……多年心血……”
而主守派或对筑城持保留意见的官员,
如御史中丞李定、知制诰曾布等人,
虽然心中早有对“轻启边衅”的忧虑,甚至私下预想过最坏的结果,
但当这消息砸在眼前时,他们同样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冰冷僵硬。
李定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恐惧淹没——如此惨败,国本动摇!
曾布则紧紧闭上了眼睛,脸上肌肉抽搐,不忍再看那殿中的惨状。
整个紫宸殿,彻底陷入了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混乱。
惊呼声、哭泣声、捶胸顿足声、愤怒的斥骂声交织在一起,仿佛要将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彻底掀翻!
御座之上,年轻的宋神宗赵顼,身着绛纱袍,头戴通天冠,原本端坐如山。
自亲政以来,他锐意革新,励精图治,推行新法,更矢志要一雪前耻,收复祖宗失地,重现汉唐雄风。
永乐城,便是他力排众议、寄予厚望的“西进桥头堡”,是他宏图伟业的关键一步。
就在刚才,他还在凝神倾听宰相关于漕运的奏报,思考着如何调配资源,确保西北前线的供给。
然而,当那四个字——“全军覆没”——入他的耳中时,时间,对于这位年轻的帝王而言,仿佛真的停滞了。
他挺拔的身躯猛地一僵,如同被巨力击中!
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褪去,转而被一片灰白所覆盖。
那双充满了变革雄心与征服欲望的眼睛,
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仿佛被瞬间抽走了灵魂。
他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想确认什么,
但嘴唇只是徒劳地、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宽大的绛纱袍之下,无人可见的身体,也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栗。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褪色、扭曲、崩塌。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声的琉璃梦境之中,耳边所有的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四个字在脑海中无限放大:
“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全军覆没……”
不知过了多久,
赵顼一点点站起身来。
那身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袍服,此刻穿在他身上,竟显得异常的沉重。
他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投向那个生死不知的信使,最终,落在那份被血手紧攥的、仿佛承载着二十万冤魂重量的军报上。
“拿……拿来……”
早已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动的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几乎是连滚爬扑了过去。
这位天子近侍,此刻也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稳。
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掰开信使那已然僵硬的手指,取下那份沉甸甸的卷轴。
卷轴入手,一片粘腻冰凉——那是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
张茂则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双手捧着烧将卷轴呈到御案之上。
赵顼伸出同样颤抖不止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粘稠的血迹时,猛地一缩,随即又死死地攥紧。
他深吸一口气,将卷轴展开。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几行笔划扭曲到近乎难以辨认的字迹,
这是徐禧在永乐城最后时刻,在绝望中写下的绝命书:
“臣禧泣血顿首:
贼势滔天,如山崩海啸,昼夜不息,轮番蚁附……粮秣已罄,草根树皮俱尽,战马亦屠……援绝!外无片甲之援,内无隔宿之粮……城垣崩摧,敌骑如潮涌入……将士……将士伤亡殆尽,尸骸塞途,血盈沟壑……”
每一个字,都狠狠剜在赵顼的心上!
他仿佛能透过这扭曲的字迹,看到徐禧那双沾满血污、布满血丝的眼睛,
看到那残破城垣上最后飘扬的宋字大旗,看到那浴血奋战、一个个倒下的身影!
“臣无能!负官家重托!
唯以死报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乞官家善抚遗孤,慎防西贼乘胜东进!”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
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那血淋淋的场景,那二十万军民临死前的怒吼、哀嚎,
瞬间具象化,排山倒海般向他扑来!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