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的空气有些凝滞。
于志宁那一番慷慨陈词还在梁柱间回荡,李义琰那一帮“算学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复杂。
有愤懑,有不屑,更多的是看死人的眼神。
李承干靠在那张铺着软垫的大椅上,手里转着那支用来画图的笔,发出“沙沙”的声响。
“国将不国?”李承干声音有些懒散,却透著一股子浸入骨髓的凉意,
“于学士,你是不是觉得,孤这把刀只能杀那些贪官污吏,杀不得你这种清流?”
于志宁身子一颤,但还是梗著脖子:“殿下即便杀了老臣,老臣也要说!治国之道,在德不在术!”
“如今殿下重用这些这些胥吏,将朝堂变成了账房,长此以往,人心唯利是图,大唐的脊梁就断了!”
“脊梁?”
李承干冷笑一声,随手把铅笔往桌上一扔,撑著身子站起来。
“李义琰。”
“臣在。”
“告诉这位弘文馆的大学士,你刚才在算什么。”
李义琰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翻开手中的账册:
“回殿下,臣在算在这个月底之前,如何将三万石粮草运抵辽东前线,若是按于学士所推崇的德行,沿途会损耗四成,运到前线只剩一万八千石,而若按水路转运加四轮马车接驳,损耗可控在一成五。”
“听到了吗?”李承干走到于志宁面前,
“这就是你嘴里的术,这省下来的几千石粮食,能让前线的一万个将士多活半个月,你的德能当饭吃吗?能挡得住高句丽人的刀吗?”
于志宁脸色涨红:“这这是两码事!君子不器”
“闭嘴。”李承干猛然打断他,眼中戾气暴涨,“孤没空听你背书,你要辞官?可以。”
他转身走回案前,抽出一张空白的令纸。
“孤不仅准你辞官,还准你去辽东,既然你觉得德行能治国,那就去前线,对着渊盖苏文念你的《春秋》,要是能把他念死了,孤给你立生祠,要是念不死”
李承干冷笑一声,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随后将令纸甩在于志宁脸上。
“那就用你的尸体去填战壕,废物利用,也算是你为大唐尽的最后一点忠。”
于志宁捧著那张令纸,浑身筛糠,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他想过会被骂,甚至想过会被打入大牢,以此博个直臣的名声,却没想过会被扔到那个绞肉机一样的战场上去。
“拖下去。”李承干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
“别让他死在半道上,一定要让他活着见到高句丽人。”
两名不良人上前,像是拖死狗一样将于志宁架了出去。
殿内的算学吏们只觉得背脊发凉,手中的算盘打得更响了,生怕自己也变成那个要去前线“讲道理”的倒霉蛋。
处理完这个插曲,李承干的脸色并没有好转。
自从杀兄弟强行改命,到改命之后一系列想着让大唐如何强盛的动作,如今已有半年有余。
这么长时间,他恨不得把后世那人记忆中的东西全都实现出来,以此让大唐民众过的好一些,让大唐变得强盛,最终利于真正的世界之巅。
可总是有着源源不断,杀之不尽,老是想着拖他后退的人,李承干的心神感觉好累,好累!
但他又不能歇著,他担心自己脑海中的那些记忆有一天会变得模糊,会消失,一切又重归于旧。
这时不良帅从外面走来,看到李承干那眉宇之间的疲惫,当即站立在门口静静等候。
良久,李承干揉了揉眉心道。
“说!”
不良帅上前一步,那张铁面具在烛光下泛著冷光:“回殿下,那些“豆子”皆已准备好,共一百麻袋,只是如今两国交战,边境封锁,高句丽人不是傻子,商队根本进不去。”
“进不去?”李承干坐回椅子上,手指轻轻敲击著桌面,“谁让你正大光明地送进去了?”
“记住,有些时候,一些底层的老鼠,用好了堪比神威炮。”
“去平康坊把一个名叫老鼠的人“请”过来。”
闻言,不良帅当即躬身:“是!”
长安的夜色像一口扣死的大黑锅,把丽正殿里的那几盏烛火压得只有豆大。
李承干围着那个刚做出来的安市城沙盘转圈。
手里提着那把刚擦过油的横刀,刀尖在沙盘边缘的“高句丽”三个字上划拉,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殿下,人到了。”不良帅的声音从阴影里渗出来,像是一滴落在冰上的水。
“进来。”
进来的是个干瘦的老头,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城根下晒太阳的哪家翁。
此人名叫老鼠,真名早忘了,大唐最大的走私头子。
老鼠看了一眼李承干,也不害怕,只是佝偻著腰低声道。
“草民,见过太子爷。”
“免了。”李承干把刀扔在桌上,指了指旁边堆著的几十个蜡封麻袋,“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老鼠吸了吸鼻子,一股子混杂着豆腥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钻进鼻孔。
“草民只认钱,不认货,但这味儿,不像好东西。”
“确实不是好东西。”李承干走到麻袋边,伸手拍了拍,
“这里面是阎罗王给渊盖苏文开的方子,你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东西,送进安市城。”
老鼠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抖了一下:“太子爷,您这是难为人,现在辽东那是绞肉场,渊盖苏文那老小子把安市城围成了铁桶,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别说送货,靠近五里地就被射成刺猬了。”
“正因为是铁桶,所以里面的人才饿。”
李承干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扔给老鼠。
“这是高句丽边境防守图,还有这一路上几处暗哨的换岗时辰。”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你们这些老鼠的通道,孤没有兴趣知道,你只需要告诉孤,这件事能不能做到。”
老鼠沉默了半晌,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太子爷,这活儿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若是成了,草民有个不情之请。”
“说。”
“草民有个孙子,在牢里蹲著,杀人偿命的罪。”
“草民这把老骨头要是扔在辽东,能不能换他一条命,让他去那什么格物院里读书?”
李承干没说话,只是转身从案上拿起一枚令牌,丢了过去。
“现在就可以放人,不仅如此,若是事成了,历史书上孤承诺,有你一笔。”
老鼠枯瘦的手猛地抓紧了令牌,浑浊的眼中爆出一团精光。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见血。
“太子爷放心,这批货,就是安市城的催命符,草民就是嚼,也要给它嚼进去!”
老鼠走了,带着李承干给高句丽准备的大礼。
李承干看着外面的夜空,脑海中浮现出安市城那高耸的城墙。
现在的安市城,就像是一个巨大、密封的培养皿。
他刚刚投进去的,不仅是毒菌,更是人性最原始的贪欲。
战争从来都不是两军对垒时的热血冲锋,那是史书上骗小孩子的。
真正的战争,是算计,是肮脏,是无所不用其极。
“父皇啊”李承干低声呢喃,
“您在外面唱红脸,这黑脸,儿臣替您唱到底。”
“只要这大唐的旗子能插遍天下,哪怕身后是万丈深渊,儿臣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