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水畔,夜色像是一块发霉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芦苇荡上。
这里距离安市城还有三十里,是唐军封锁线的死角。
水流湍急,暗礁丛生,正规军的大船进不来,只有那些不要命的水鬼才敢在这儿讨生活。
老鼠蹲在一块湿滑的礁石后头,手里攥著一把生了锈的匕首,正在割开手掌上的死皮。
他身后,几十个穿着破烂、浑身散发著馊味儿的汉子正悄无声息地往那几条吃水极深的乌篷船上搬运麻袋。
麻袋里装的是那种特制的“豆子”,为了掩盖气味,上面还特意撒了一层厚厚的粗盐。
在这被围得像铁桶一样的辽东,盐比金子贵,比命还贵。
“爷,前面亮灯了。”一个缺了门牙的汉子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嗓子眼儿里卡了口痰,
“三长两短,是高句丽那边的暗号,接头的是那边的军需官,叫朴正熙,是个贪得无厌的主。”
老鼠在那件油腻的羊皮袄上擦了擦刀:“走!”
乌篷船借着水流,像几片枯叶飘向对岸。
对面芦苇荡里,几支火把晃了晃。
一群高句丽士兵持着长矛,警惕地围成半圆。
中间站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正是朴正熙。
他那一双绿豆眼死死盯着靠岸的船,贪婪地嗅著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咸腥味。
“站住!”朴正熙低喝一声,长刀出鞘半寸,“只要货,不要人。”
老鼠佝偻著腰跳下船,满脸堆笑,那张脸皱得像个风干的橘子皮:“朴大人,这话说的,没我们这些苦命人,这么多的好盐可长不了腿跑到您锅里去啊,唐军那边查得紧,这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
朴正熙冷哼一声,没搭理他的诉苦,大步走到一麻袋前,手中刀尖一挑,“刺啦”一声,袋子划开。
白花花的粗盐混著褐色的豆子滚落出来。
朴正熙眼睛亮了。
在这围城里,豆子是马料,盐是人命,这两样混在一起,那就是救命的神药。
“验货。”朴正熙冲手下偏了偏头。
一名高句丽士兵上前,抓起一把豆子和盐,先是闻了闻,然后警惕地看向老鼠:“唐人狡诈,这东西里若是下了毒”
老鼠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换上一副受到极大侮辱的表情,跳着脚骂道:“放你娘的屁!老子是求财,不是求死!我要是下了毒,还能站在这儿跟你们废话?咱们这行的规矩,这趟买卖做砸了,老子一家老小在平州都得饿死!”
为了证明清白,老鼠猛地扑过去,双手捧起地上那混著泥沙的盐豆子,在那士兵惊愕的目光中,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
“嘎嘣、嘎嘣。”
豆子被嚼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老鼠嚼得腮帮子鼓起,喉结滚动,硬生生咽了下去,连那层用来包裹“阎罗菌”的蜡封都嚼碎了吞进肚里。
他当然敢吃。
接下任务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而且知道这次东西是什么东西的他,知道此事一旦达成,加上太子殿下的承诺,他老鼠这条贱命,必然能在此战的史书上留下一抹痕迹。
老鼠连吃了三大口,噎得直翻白眼,最后打了个带着豆腥味的饱嗝,把沾满口水的手往身上一抹:
“怎么样?朴大人?要是毒药,我现在就该七窍流血了!您要是信不过,就把老子脑袋砍了,这货你们拉走!”
朴正熙眼中的疑虑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浓烈的贪婪。
若是毒药,没人敢这么吃。
何况这帮私盐贩子他以前打过交道,都是群认钱不认人的主,只要给钱,亲爹都能卖。
朴正熙一脚踹开老鼠,挥手道,“搬走!金锭子在车上,自己拿。”
高句丽士兵们一拥而上,像是一群饿狼扑向那些麻袋。
老鼠跌坐在地上,揉着被踹疼的胸口,看着那一车车致命的“阎罗”被运往安市城的方向,嘴角几不可查地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
钱?他当然要拿。
不拿钱,这戏就不真了。
就在交易即将完成,最后几袋“盐豆”被搬上牛车时,异变突生。
“什么人!”外围放哨的高句丽士兵突然惨叫一声,一支漆黑的弩箭贯穿了他的咽喉。
紧接着,四周的芦苇荡里冲出数十名身穿唐军制式黑甲的“斥候”。
“大胆贼寇!竟敢资敌!杀无赦!”
领头的唐将怒吼,横刀挥舞,上来就砍翻了两个老鼠带来的手下。
血喷溅,那两个手下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血泊里。
“朴大人救命啊!”老鼠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往高句丽的车队底下钻。
朴正熙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但看到那些“唐军”招招致命,确实是在追杀这帮贩子,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打消。
唐军想截这批货,那就说明这货是真的!
“挡住他们!快把车赶进城!”朴正熙拔刀怒吼,“弓箭手!射!”
高句丽那边的接应部队也冲了出来,双方在河滩上展开了一场混战。
混乱中,老鼠带来的几十个弟兄,大半都倒在了“自己人”的刀下,或者是被高句丽人的流矢射死。
老鼠自己也被一支流矢擦破了头皮,血流满面,看着狰狞无比。
但他却趁乱爬上了一辆牛车,死死抱住那个装满金子的箱子,冲著朴正熙喊:“大人!带我进城!带我进城啊!外面全是唐军,我回不去了!”
朴正熙看了一眼这个贪财如命的老东西,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这老家伙手里有不少走私渠道,以后说不定还有用。
“上车!走!”
牛车吱呀乱叫,载着老鼠,载着那一百袋致命的“瘟疫”,撞开了安市城的偏门。
身后的河滩上,那个领头的唐将看着关闭的城门,停下了追击。
他擦了擦刀上的血,那是自己人的血。
“撤。”
安市城内。
朴正熙将那一百袋“盐豆”直接拉进了军需库。
“去,把这些豆子磨碎了,掺进马料里,另外把盐筛出来,送到大莫离支的府上。”朴正熙吩咐道,
“这可是好东西,让伙房今晚给兄弟们熬点咸汤,去去晦气。”
老鼠缩在角落里,抱着那个金箱子,听着这些命令,心里默念了一句:太子爷,您这方子,开得真毒。
这一夜,安市城的战马吃上了加料的豆子,士兵们喝上了久违的咸汤。
瘟疫的种子,已经在他们的胃里生根发芽。
而老鼠找了个机会,在茅房后面挖了个坑,把自己刚吃进去的那些东西,连同胆汁一起吐了个干干净净。
他知道,真正的地狱,明天就要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