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长安城外的灞桥柳枝刚吐出点嫩黄的新芽,就被肃杀的北风吹得瑟瑟发抖。
往年这时候,灞桥边该是折柳送别的文人墨客,吟诗作对,酸得掉牙。
今儿个没那些闲杂人等,方圆十里早就被左右威卫清了场,连只野狗都钻不进来。
十万大军,黑压压地铺在渭水南岸。没有旌旗招展的喧闹,没有战马嘶鸣的杂乱,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
那是重新涂装过的明光铠,或者是新打造的冷锻甲,吸饱了冬日的寒气,透著股生人勿近的阴冷。
李承干站在灞桥头上,没坐那辆象征太子仪仗的马车,而是让人搬了把胡床,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着。
腿上盖著厚厚的虎皮毯子,手里捧著个紫砂暖炉,眼神在那蜿蜒如长蛇的军阵中游走。
“这便是你要的钢铁洪流?”
李世民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神骏上,那是他的爱马“特勒骠”的后代。
一身金甲,外罩大红披风,头盔下的两鬓虽已斑白,但那双鹰眼却比年轻时更加深邃狠厉。
他勒住缰绳,马蹄在冻土上刨出白印子。
“父皇觉得如何?”李承干欠了欠身,算是行礼。
“看着是一群只会杀人的死物。”李世民手中马鞭指著最前列的那三千重骑。
那是铁浮屠。
连人带马都被厚重的铁甲包裹,只露出一双双漠然的眼睛和马匹喷着白气的鼻孔。
他们没拿长枪,每人得胜钩上挂著一柄及人高的陌刀,腰间还别著那种名叫“掌心雷”的铁疙瘩。
战马承重太大,此刻都静立不动,像是一尊尊铁铸的雕塑。
“死物好啊。”李承干笑了笑,指尖在暖炉上轻轻敲击,“死物听话,不喊疼,也不会在冲锋的时候想家里的婆娘。”
李世民冷哼一声,没接这个茬。
他目光转向队伍中间那五十辆被红绸盖著的大车,车辙压得很深,每辆车都要四匹健马才拉得动。
“那就是神威炮?”
“父皇,这炮身里掺了那帮和尚的骨灰,听说高僧圆寂能烧出舍利子,坚硬无比,儿臣想着,用这玩意儿轰开安市城的城门,也算是佛祖显灵,超度众生了。”
李世民嘴角抽了抽,没接这个茬,这逆子现在说话越来越阴损。
“对了,这东西金贵,一旦炸膛可比被敌人砍了还惨,儿臣这次让孙思邈道长专门配了一队“火工道人”跟着,开炮前得算风向、算距离,您可别嫌麻烦。”
“朕打了一辈子仗,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朕走了,长安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李世民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只有父子二人能听见,
“那些世家虽然被你砍断了脊梁,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朕带走了十万精锐,京中空虚,你要小心。”
“父皇放心。”李承干嘴角露出一抹冷笑,“阴沟里的老鼠若是敢露头,儿臣正好拿他们来试刀,倒是父皇”
李承干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
“锦囊妙计?”李承干半开玩笑道,
“到了辽东城下再看,里面是儿臣给渊盖苏文准备的一份厚礼。”
“另外,那五千枚掌心雷,父皇别省著,看到人多的地方就扔,炸烂了也是肉,只要不是大唐的人,死多少都无所谓。”
李世民接过锦囊,塞进怀里,深深看了李承干一眼。
“高明。”
“儿臣在。”
“等朕回来,朕要是回不来”李世民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这大唐,就按你的法子,杀出个万世太平来。”
说完,李世民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
“出发!!”
这一声吼,中气十足,穿透了渭水上的寒风。
“轰!轰!轰!”
战鼓雷动,十万大军齐齐转身,甲叶碰撞的声音如闷雷滚过大地。
黑色的洪流开始涌动,向着东方,向着那个注定要被鲜血染红的辽东漫卷而去。
李承干一直在灞桥上,看着大军远去,看着那面巨大的“唐”字龙旗消失在地平线上。
“殿下,起风了,回吧。”不良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
李承干没动,只是望着那漫天的尘土发呆。
“你说父皇这一去,能不能把高句丽杀绝?”
“陛下乃天策上将,又有殿下的神兵利器,定能凯旋。”不良帅的声音机械冰冷。
“凯旋是肯定的。”李承干摇了摇头,眼神有些阴郁,“孤担心的是父皇下不去那个死手。”
闻言,不良帅沉默不语,这个话题他不知应该如何接。
“走吧,先回宫。”良久,李承乾心中叹了口气道,“如今大军走了,长安城里有些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大军开拔后的长安,静得像一座刚刚封土的坟茔。
十万精锐带走了这座城市的喧嚣,也抽干了它的精气神。
原本挤满胡商的西市变得冷清,坊间巷陌里,百姓说话都压着嗓子,生怕惊扰了东宫那位喜怒无常的阎王。
李承干坐在太极宫最高的观星台上,手里捏著一只冰冷的铁核桃。
这是将作监新弄出来的玩意儿,是给掌心雷做的外壳废料,盘在手里沉甸甸的,比那温润的玉石更让人踏实。
“殿下!”
身后的阴影里,带着生铁面具的不良帅如鬼魅般,悄然出现。
李承干没有转身,声音冰冷道:“念!”
不良帅打开手中的一本黑皮册子。
册子上沾著还没干透的雪水,翻开来,里面密密麻麻记着这几日各大世家留守人员的动向。
“博陵崔氏的崔敦礼,昨夜去了平康坊,见了几个国子监的学正。”
“清河崔氏那边,有人往终南山送了几车香油,那是道门的地盘。”
“还有范阳卢氏,虽然家主在大理寺蹲著,但他那个做御史的小舅子,今早在大街上公然感叹,说“春寒料峭,杀气太重,恐伤农桑”。”
李承干听着,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恐伤农桑?他们是怕伤了自家的根基吧。”
他的手掌伸到面前炭盆边,伸手烤了烤有些发僵的指关节。
“崔敦礼找学正,是想用笔杆子恶心孤,往道门送礼,是想借着李家尊道的名头,让那些牛鼻子老道出来说孤逆天而行。”
“至于那个御史”李承干冷笑一声,
“不良帅,你说,若是这御史那张嘴里长出了毒疮,烂得连舌头都化了,他还怎么感叹?”
“臣明白。”
“别急。”李承干摆摆手,“现在杀了他,那是给他脸,让他成了死谏的忠臣,孤要的不是忠臣的血,孤要的是他们的骨头渣子。”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令牌,那是监国太子的金令。
“传孤令,今年春闱取消。”
不良帅猛然抬头,面具后的双眼闪过一丝惊诧。
春闱是科举取士的大典,是天下读书人的盼头,更是世家大族往朝堂输送血液的血管。
断了春闱,就是断了他们的命根子。
“改考算学与格物。”
李承干坐在炭盆前,随手拿起一块碳扔进去,顿时烧的噼里啪啦。
“考题孤亲自出,不考四书五经,不考策论诗词,只考三样东西:算术,格物,舆图。”
“这三样,但凡能精通一样,孤就给他官做,若是这三样都不会,只会抱着圣贤书摇头晃脑,那就给孤滚去西山挖煤。”
“孤的大唐,一切皆为战争所用。”
“殿下,此令一出,只怕国子监那边要炸锅。”
“炸锅?”李承干回过头,眼中的戾气如实质般涌出,
“那就让他们炸,孤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孤手里的陌刀硬。”
“另外,去把李淳风给孤请来。”
“太史令?”
“对,那个神神叨叨的道士。”李承干笑道。
“崔家不是想借天象说事吗?孤就让他们知道,这天象,到底是谁说了算。”
半个时辰后,太史局。
李淳风正对着浑天仪发呆。
自从魏、晋二王死后,紫微星黯淡、贪狼星大亮后,他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里只说观测星象,闭口不谈国事。
“砰!”
大门被一脚踹开。
几个身穿黑衣的不良人闯了进来,二话不说,架起李淳风就走。
“哎!哎!诸位这是作甚?贫道乃朝廷命官”
“闭嘴。”领头的不良人冷冷吐出两个字,“太子有请。”
一听到太子二字,李淳风整个人都麻了,他都躲了那么久,没想到还是被这个命格染血的太子殿下给盯上了。
太极宫,观星台。
李淳风被扔在地上,抬头就看见李承干正拿着一把匕首,在一块龟甲上刻着什么。
“臣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李承干没抬头,手里的匕首刻得吱吱作响,“李道长,孤听说你最近夜观天象,看出了点名堂?”
李淳风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回殿下,近来紫微星黯淡,贪狼星大亮,恐有恐有兵戈之祸。”
“兵戈?”李承干笑了,吹了吹龟甲上的粉末,“父皇带着十万大军去灭国,能没有兵戈吗?这废话就不用说了。”
他将刻好的龟甲扔给李淳风。
“看看这个。”
李淳风捧起龟甲,只见上面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杀胡者,昌,阻战者,亡。】
这字迹杀气腾腾,透著股子蛮不讲理的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