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的空气像是凝固的猪油,腻得让人喘不上气。
李世民瘫坐在龙椅上,目光有些涣散。
地上的两颗头颅已经被王德用黄绫盖住,但那渗出的血迹,正顺着金砖的缝隙,像两条蜿蜒的小蛇,缓缓爬向李承干的脚边。
李承干没躲。
他甚至饶有兴致地用那只不听使唤的右脚,踩住了那一缕血痕,用力碾了碾。
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王德。”李承干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在这死寂的大殿里却如惊雷。
跪在角落里的王德浑身一激灵,脑袋磕在地上,咚咚作响:“老奴在,殿下有何吩咐?”
“去请赵国公长孙无忌。”李承干抬起头,看着龙椅上仿佛苍老了十几岁的父亲,
“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分量够的人来收场,父皇,您说是吧?”
李世民眼皮动了动,没说话。
他现在的脑子里全是浆糊,唯一的理智告诉他,如果不按这个逆子说的做,今晚流的血只会更多。
他太了解李家人的血统了,一旦开了杀戒,要么杀绝,要么被杀。
“去宣长孙无忌。”李世民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得像含了一把沙子。
雨还在下,更大了。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雨夜的单调。
长孙无忌甚至没来得及穿戴整齐,发髻有些歪,官袍的下摆全是泥点。
他是一路跑进来的。
一进殿,这只在朝堂上修炼成精的老狐狸,鼻子便是一抽。
血腥味,很浓。
紧接着,他看到了站在殿中央的李承干,那身被雨水和鲜血浸透的蟒袍,在烛火下泛著诡异的暗红。
再然后,他看到了地上那两团被黄绫盖住的隆起。
长孙无忌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
只这一眼,他就猜到了黄绫下面是什么。
噗通。
长孙无忌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却不是因为礼数,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陛下”他颤抖著开口,声音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舅舅来了。”李承干转过身,脸上带着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温和笑意,“外甥等您很久了。”
长孙无忌不敢看李承干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暴躁和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像是一口枯井,要把所有人都吸进去。
“辅机啊”李世民终于开了口,语气里透著一股浓浓的疲惫,“拟旨吧。”
长孙无忌趴在地上,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陛下,拟拟什么旨?”
“魏王李泰,晋王李治,谋反。”李承干替父亲接过了话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了什么,“已被当场格杀。”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句话,长孙无忌还是觉得天旋地转。
那是魏王!那是晋王!
是他长孙家的亲外甥,也是他暗中押宝的对象!
尤其是李治,那个仁厚懦弱的孩子,是他眼中最容易控制的傀儡。
现在,全没了。
“殿下”长孙无忌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和悲愤,
“那是您的亲弟弟啊!雉奴他他才十五岁!他也谋反?这话说出去,天下人谁信?!”
李承干瘸著腿,一步步走到长孙无忌面前。
他蹲下身,视线与长孙无忌齐平。
那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长孙无忌几欲作呕。
“舅舅,信不信,不在于真相,而在于谁活着。”李承干伸出手,替长孙无忌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领,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一位敬重的长辈。
“魏王府搜出了龙袍,晋王府搜出了毒药,这就是真相。”
“你这是栽赃!”长孙无忌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
“是啊,我是栽赃。”李承干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可人已经死了,舅舅,您是聪明人,现在嫡子就剩我一个,您是要为一个死人去翻案,让长孙家跟着陪葬,还是帮活着的外甥把这出戏唱圆了,保住长孙家百年的富贵?”
长孙无忌僵住了。
他看着李承干,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外甥。
那个曾经因为腿疾而自卑、动不动就发脾气的太子不见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手段之狠辣,心思之深沉,简直就是年轻时的李世民翻版——不,比李世民更狠,更绝。
李承干凑到长孙无忌耳边,轻声说道:“舅舅,别忘了,父皇当年在玄武门也是这么过来的,您当时,不也是递刀的那个人吗?”
这句话,成了压垮长孙无忌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身子一颤,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软在地上。
他看向龙椅上的李世民。
那位天可汗闭着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默认了。
陛下默认了。
长孙无忌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今晚过后,大唐的天,彻底变了。
“臣遵旨。”长孙无忌的声音颤抖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就对了。”李承干拍了拍长孙无忌的肩膀,站起身来,不仅不慢地说道。
“另外,两位弟弟的悼词,也要劳烦舅舅亲自执笔,毕竟是亲舅舅,写出来才更显情真意切,更能让天下人信服他们是‘畏罪自杀’,而非死于非命。”
杀人诛心。
长孙无忌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李承干。
李承干却已经不再看他,而是转身面向殿外漆黑的雨夜,伸了个懒腰。
“王德,弄点热水来,孤要洗把脸,待会儿还要上早朝呢。”
“这身衣服也得换换,血腥气太重,别冲撞了满朝文武。”
李承干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李世民依旧闭着眼。
长孙无忌跪在地上,指甲深深地扣进了金砖的缝隙里,鲜血淋漓。
雨停了。
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太极宫的钟声,像往常一样敲响。
沉闷,悠长,一声声撞击著长安城的心脏。
百官们打着哈欠,按照品级,列队穿过朱雀门。
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往日里喧闹的等待区,今日格外安静。
敏锐的官员发现,宫门口的守卫换了。
不是原本的金吾卫,而是一群面孔生疏、眼神如狼似虎的甲士。
那是东宫六率。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被雨后的泥土气息掩盖著,却怎么也散不去。
“怎么回事?今日这守卫”房玄龄皱着眉,低声对身边的魏征说道。
魏征摇了摇头,脸色凝重:“昨夜街鼓响了半宿,怕是出了大事。”
正说著,殿门大开。
百官鱼贯而入。
当他们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龙椅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世民坐在那里,脸色灰败如土,双眼布满血丝。
而在他身侧下首的位置,赫然坐着一个人。
李承干。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杏黄色太子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那条残疾的右腿随意地伸直著,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
看到百官进来,李承干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诸位爱卿,早啊。”
那笑容,在清晨的微光中,显得格外森寒。
魏征是个直脾气,见状上前一步,刚要开口询问为何魏王和晋王未到,却被一旁的长孙无忌死死拉住了袖子。
魏征回头,看到长孙无忌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心中猛地一沉。
真的出事了。
而且还是出天大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