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水镇百里外,烂泥沼泽。
这里是大荒商路的必经死地。常年笼罩在灰白色的瘴气中,脚下的烂泥深不见底,像是一张永远吃不饱的巨口。
此时,正值深夜。
瘴气中隐约传来了沉重的喘息声和鞭打声。
一支由赶尸人护送的商队正陷在泥潭里。那些价格昂贵的“尸马”,虽然力大无穷,但此时半个身子都已经陷进了淤泥。无论赶尸人怎么摇动摄魂铃,怎么抽打,那些僵硬的尸马只能发出沉闷的嘶吼,越挣扎陷得越深。
“完了这批货要误期了。”
商队掌柜绝望地看着逐渐吞没马腿的黑泥,周围阴风阵阵,泥潭下似乎有无数只惨白的手在拉扯。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一阵轻快、诡异的马蹄声,突然穿透了浓重的瘴气,从后方传来。
那声音很轻,不像是沉重的马蹄踩在烂泥上,倒像是木棍敲击在地板上的脆响。
“什么东西?”
赶尸人警惕地拔出桃木剑。
下一秒,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只见迷雾深处,两盏幽绿色的灯笼破开黑暗。
紧接着,一队通体惨白、两腮画著诡异红晕的高头大马,排成整齐的一字长蛇阵,从他们身边的泥沼上飘了过去。
是的,飘。
那些马的蹄子是用漆黑的阴沉木做的,虽然看起来沉重,但在接触泥面的瞬间,马腹下的符咒微光一闪,一股阴风托举著马身。
马蹄仅仅在烂泥上点出一个浅浅的白印,便借力弹起,四蹄生风,如履平地。
而在马背上,驮著如山的货物,却丝毫不显吃力。
“这这是哪家的商队?”
陷在泥里的掌柜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领头的黑斗篷——正是鬼市行商“黑鸦”,此时正骑在那匹头马上。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陷在泥里的同行,兜帽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让让,别挡了阴路。”
黑鸦轻轻一抖缰绳。
胯下的纸马鼻孔翕动,猛地吸入一口周围浓郁的瘴气(那是它的燃料),速度竟然再次暴涨。
“呜——”
就在这时,泥潭下突然窜出一道黑影。
那是一只在沼泽里修行多年的“淤泥鬼”,它看中了这支奇怪商队的生人气,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嘴,直扑黑鸦的头颅。
“小心!”旁边的伙计惊呼。
黑鸦却纹丝不动,甚至连手都没抬。
因为他座下的那匹纸马,先动了。
“希律律——!”
纸马并没有像活马那样受惊,而是极其凶悍地猛一甩头。
它画出来的鼻孔中,猛地喷出两股浓烈的白色煞气,像两道高压蒸汽柱,狠狠撞在那只淤泥鬼的脸上。
那是阴沉木与聚阴阵压缩后的纯阴煞气,对灵体有着极强的冲撞力。
“砰!”
淤泥鬼惨叫一声,竟然被一匹马给“喷”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就被煞气冲散了半个身子,重新跌回了烂泥里,再也不敢露头。
“好马!真是好马!”
黑鸦忍不住拍了拍马颈上冰冷坚硬的皮纸,眼中的狂热愈发浓烈。
不吃草,不喝水,不怕鬼,甚至还能喷煞气护主。
除了看着阴间一点,这简直是完美的运输工具。
“全速前进!天亮前赶到黑铁城!”
黑鸦一声令下。
十匹纸马齐声嘶鸣,化作一道白色的洪流,瞬间消失在瘴气深处,只留下一串浅浅的马蹄印和还没回过神的同行。
数日后。
枯水镇,阴阳纸扎铺。
清晨的阳光刚刚洒在门口那块黑漆招牌上,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便打破了街道的宁静。
黑鸦的商队,满载而归。
这一次,他们不仅没有折损一人一马,甚至比预定时间提前了两天回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地下鬼市。
不少消息灵通的黑市商人早就蹲在纸扎铺门口,想要一睹那传说中“日行千里”的纸马真容。
“到了。”
黑鸦翻身下马,动作利落。
他走到柜台前,看着正在里面喝茶的李夜,二话不说,直接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李掌柜,神乎其技!”
这一跪,跪的是手艺,也是救命之恩。
李夜放下茶杯,并没有太多意外。他对自己的作品有绝对的信心。
“路上还顺畅?”
“顺畅!太顺畅了!”黑鸦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那沼泽里的水鬼见到这马都绕道走!而且这马太省钱了!”
此时,王胖子正端著一盆混了香灰的草料出来。
那十匹纸马立刻围了上去,鼻孔对着盆子一吸。
“呼——”
盆里的香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少,而纸马原本有些干瘪(能量耗尽)的肚子,再次充盈鼓胀起来,原本有些暗淡的墨眼也重新亮起了幽光。
“就吃这点香灰?”
围观的商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要知道,养一匹尸马,每天得喂十斤鲜肉;养一匹妖马,更是得喂灵丹妙药。这纸马的维护成本,简直低到了尘埃里。
“李掌柜!我也要订十匹!”
“我出双倍价钱!给我先做!”
“滚一边去,我先来的!”
一时间,铺子里吵成了一团。
李夜没有理会那些挥舞著银票的商人,他的目光落在了黑鸦手里捧著的那个黑陶罐上。
那是尾款。
也是他最期待的东西。
“李掌柜,这是约定好的尾款,还有”黑鸦恭敬地将陶罐放在柜台上,“这里面是整整十两阴德,一分不少,而且都是成色最好的‘上庙香’。”
李夜伸手按住陶罐。
掌心传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仿佛里面装的不是香灰,而是一汪深潭的冷水。
“胖子,送客。今天不接单了。”
李夜抱起陶罐,直接下了逐客令。
关上店门,挂上“盘点”的牌子。
李夜独自一人来到了地下的密室工作室。
这里阴气最重,也最安静。
他盘膝坐在蒲团上,深吸一口气,拔开了陶罐的塞子。
一股肉眼可见的灰色烟雾缓缓飘出,并没有散开,而是像水流一样在瓶口盘旋。那不是烟,那是无数人虔诚祈祷时产生的念力精华。
【阴德(香火粒)】
【品质:纯净】
【功能:滋养神魂,修复肉身,补充“孽气”】
李夜拿起黑剪刀,在陶罐里轻轻一挑。
一粒只有米粒大小、呈现出半透明灰色的阴德粒被挑了出来。
他没有犹豫,仰头张口,将那一粒阴德吞入腹中。
“轰!”
没有味道,只有冷。
那粒阴德在入喉的瞬间化作了一股冰凉的溪流,顺着食道直冲胃部,然后迅速炸开,化作无数细小的凉气,钻进了李夜的四肢百骸。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炎热的沙漠里喝下了一杯冰水。
舒服得让人想要呻吟。
“咳咳”
李夜突然剧烈地咳嗽了两声。
这一次,他咳出来的不再是带着纸灰的黑血,而是一口腥臭的浊气。
随着阴德的滋养,他那因为频繁使用【扎纸天书】而日渐干枯、甚至开始出现【纸化】征兆的经脉,仿佛枯木逢春一般,重新变得坚韧、湿润。
他的皮肤表面,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如同玉石般的温润光泽。
那是肉身被阴气淬炼后的表现。
虽然体温变得更低了,心跳变得更慢了,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速度、以及对扎纸术的掌控力,都上了一个台阶。
“十两阴德足够我挥霍一阵子了。”
李夜看着还剩大半罐的阴德,眼神闪烁。
有了这些能源,再加上之前在张家凶宅弄到的那一点【鬼水银】。
制作那个传说中的s级纸人——【红衣】的基础条件,终于有了一点眉目。
但还远远不够。
“眼睛有了鬼水银,虽然量不多,勉强够用。”
李夜从怀里摸出那个装着鬼水银的小瓷瓶,在手里把玩着:
“但是”
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工作台。
“骨头还是凡竹,经络还是棉线,衣服还是破布。”
“最关键的是”
李夜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凝重:
“没有皮。”
红衣是s级纸人,不是普通的剪纸兵。她需要最好的骨头来支撑,需要最坚韧的丝线来缝合,需要最凶的红衣来防御。
而承载这一切的载体,必须是一张完美的、有灵性的画皮。
“没有皮,纸人就只是纸人,成不了‘活人’。”
李夜叹了口气,收起陶罐,走出了密室。
路漫漫其修远兮。
次日清晨。
李夜神清气爽地打开了铺子的大门。
然而,当他站在门口深吸第一口空气时,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不对劲。
今天的街道,格外冷清。
往日这个时候,早点摊早就摆出来了,街坊邻居也该出来倒夜香、洗衣服了。但今天,整条街上空荡荡的,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不是花香,也不是香火味。
而是一种廉价的、却又异常浓烈的脂粉味。
就像是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女人,为了掩盖身上的尸臭,往身上扑了半斤胭脂。
“这味道”
李夜低下头,目光突然凝固在门槛边的石缝里。
那里夹着一团白色的东西。
乍一看像是蛇蜕下来的皮,被风吹得皱皱巴巴的。
李夜蹲下身,用剪刀尖将那东西挑了起来。
那是一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皮屑。
透明、极薄,对着阳光看去,甚至能看到上面细腻的毛孔纹理。但这绝不是蛇皮,那种触感和纹理,分明是人皮。
而且是从脸上蹭下来的皮。
【检测到残留物:人皮蜕(煞级)】
【来源:画皮鬼(长期伪装人类,皮囊老化脱落)】
【警告:该诡异极度危险,且对完美皮囊有着病态的执著。】
“画皮”
李夜看着剪刀尖上那块随风颤抖的皮屑,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他想起了这几天镇上隐约流传的流言——最近总有年轻漂亮的女子莫名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看来,这不是流言。
猎人,已经进村了。
而作为拥有“完美凡人”皮囊的李夜,恐怕早就成了对方眼中的盘中餐。
“想要我的皮?”
李夜手指一搓,那一小块皮屑瞬间化为齑粉。
他转身看向店内那堆还没用完的阴沉木和满罐的阴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正好,我也缺张皮给红衣做嫁衣。”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