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上，那块拳头大小的【黑金】在摇曳的灯火下，反射著一种冷冽而厚重的光泽。
王胖子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以前在缝尸铺当学徒，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几百大钱。眼前这一块黑疙瘩，叫“玄铁精”，是鬼市大额交易的硬通货，这一块就顶得上他干好几年。
“活纸马？”
李夜伸手按在黑金上，触感冰凉粗糙，带着地下特有的土腥味。他没有急着收钱，而是抬起眼皮，重新审视面前这个浑身裹在黑斗篷里的鬼市行商。
“鬼市的商路，向来走的是地下河或者阴路。普通的骡马进去就得惊得尥蹶子，稍微沾点阴气就得大病一场。”
李夜的手指轻轻敲击著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你们以前用的，多半是赶尸派的‘尸马’。那是用死马炼的，力气大，不畏死。但尸马有个致命的毛病——死肉太重，且关节僵硬。”
黑斗篷的身体微微一僵。
兜帽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
这年轻掌柜，是个行家。
“不错。”
黑斗篷的声音沙哑，透著一股常年在地下行走的阴湿气：“最近商路改道，要经过一片‘烂泥沼泽’。尸马太重，进去就陷。活马更是没法走。”
“所以，你需要轻的。”李夜接过了话头，嘴角勾起一抹职业性的微笑，“既要轻如鸿毛，能在烂泥上飘；又要力大如牛，能驮千斤货。”
“这生意，全枯水镇除了我这间【阴阳纸扎铺】，确实没人能接。”
“你开个价。”黑斗篷不想废话，手指在黑金上点了点。
“这块黑金做定金，够了。”
李夜手腕一翻，那块沉甸甸的黑金便消失在了袖口中，随后他竖起三根手指：
“但材料得加码。纸马要走阴路，还得负重，普通的竹骨纸皮撑不住。我要用阴沉木做马蹄，用百年鱼鳔胶做粘合，还得在马肚子里画上聚阴阵。”
“事成之后，除了尾款，每一匹马，我要一两阴德。”
听到“阴德”二字，旁边的王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修行界的硬通货，是香火念力凝聚的精华，比黄金还贵重。
黑斗篷沉默了片刻。这价格很黑，比之前的王金牙还要黑。但他也知道，这是真正的技术活。若是那纸马真能如李夜所说在沼泽上如履平地，这笔钱花得值。
“成交。”
黑斗篷从怀里掏出一份契约，按上手印，声音森冷：“三天后子时，我来验货。若是货不对板”
他没有说下去，但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属于黑市亡命徒的煞气，让店内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三天后见。”
李夜神色自若，甚至还端起茶杯送客。
送走了黑斗篷，李夜立刻挂上了“闭门谢客”的牌子。
“胖子，干活了。”
李夜脱去外面的青衫，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手里提着那把黑剪刀，走进了后院的仓库。
仓库里堆满了刚从王金牙那里继承来的【阴沉木】。
“哥，咱们真能扎出活马？”
王胖子跟在后面，抱着一堆工具，一脸忐忑，“我听说那玩意儿得用活马的魂魄去祭，咱们哪来那么多马魂？要是去杀马取魂，那动静可太大了。”
“谁说要马魂了？”
李夜走到那堆漆黑如炭的木料前，挑了一根碗口粗细的料子，一边用墨斗线画线，一边淡淡道：
“用活魂那是邪术，容易反噬，而且那种马有脾气，不好控制。咱们是正经生意人，玩的是机关和阵法。”
“扎纸这行，讲究的是‘形似神俏’。只要结构对了，符咒画准了，再给它一口‘气’，这纸就能活。”
李夜手中的锯子落下，木屑纷飞。
不同于普通的木头，阴沉木被锯开时，散发出的不是木香，而是一股陈腐的、类似于古墓里空气的味道。
接下来的三天，【阴阳纸扎铺】大门紧闭。
路过的街坊只能听到里面日夜不停地传出锯木头、劈竹子和烧火熬胶的声音。
偶尔还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像是香火味，倒像是某种草料混合著尸油被烧焦的气味。
店内，李夜正全神贯注地蹲在一匹刚刚成型的“马骨架”前。
这骨架并非全是竹子。
四只马蹄是用坚硬沉重的阴沉木雕刻而成，沉稳有力，能镇住底盘，且耐腐蚀，哪怕踩进尸水里也不会烂。
而马腿和躯干则是用经过火烤定型的阴山白竹，轻盈且柔韧。
关节连接处，李夜没有用一颗钉子，而是采用了精妙的榫卯结构，并用鱼鳔胶混合著尸油死死粘合。
这样既保证了灵活性，又不会在负重时散架。
“最关键的一步。”
李夜拿起一支吸饱了朱砂血墨的毛笔。
他钻进空荡荡的纸马腹腔内，在最核心的那根竹骨上，笔走龙蛇，画下了一道繁复晦涩的符文——【聚阴动力阵】。
这是《扎纸天书》里记载的初级阵法。
它的作用只有一个：像肺一样呼吸。
它能自动吸取周围环境中的阴气（孽气），转化为驱动纸人行动的动能。只要是在阴气重的地方（如鬼市、乱葬岗、夜晚），这马就是永动机。
“呼”
画完最后一笔，李夜脸色苍白地从马肚子里钻了出来。
这种阵法极耗心神，哪怕是他现在的体质，画完十匹马也有些吃不消。
接下来的工作就简单多了。
王胖子负责打下手，将特制的、刷了桐油的厚皮纸，一层层糊在骨架上。
一遍、两遍、三遍。
原本森白的骨架逐渐变得丰满。
最后，李夜亲自操刀，用彩绘笔给纸马画上鬃毛、肌肉纹理，以及那双至关重要的眼睛。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第三天深夜，子时。
枯水镇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更夫的锣声刚刚敲过。
【阴阳纸扎铺】的大门无声开启。
黑斗篷依然裹得严严实实，身后却跟着一队推著板车的沉默汉子。板车上堆满了用黑布盖著的货物，隐约透出血腥味，显然是要运往外地的“私货”。
“货呢？”黑斗篷站在门口，开门见山。
李夜坐在柜台后，手里把玩着那把黑剪刀，指了指身后的大堂。
“都在那儿。”
黑斗篷带着人走进大堂。
只见宽敞的厅堂内，整整齐齐地排列著两排、共十匹高头大马。
这些马通体惨白，唯有马鬃和马蹄是漆黑的。它们的脸颊上画著两团诡异的红晕，眼睛是用黑墨点上去的，大而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虽然做工精细，栩栩如生，但一眼看去，依然透著一股令人心里发毛的死气。
这就是纸扎。
无论做得多像，那股子阴间味儿是去不掉的。
“这”
黑斗篷皱起眉头，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马身。
“砰砰。”
发出一阵空洞的闷响。
手感轻飘飘的，里面显然是空的。
“李掌柜，你没开玩笑吧？”黑斗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这就是个纸壳子！别说驮货了，我怕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跑！我们要过的是沼泽，不是去上坟！”
他身后的几个汉子也露出了不善的神色，手悄悄摸向了腰间的刀柄。
鬼市的生意，若是敢骗人，那是要偿命的。
“别急。”
李夜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那匹头马面前。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把香。
那不是普通的线香，而是呈现出一种枯黄的草色。【马草香】——用阴干的马草混合著香灰制成。
“纸马不吃草，只吃香火气。”
李夜掏出火折子，“嗤”的一声点燃了手中的三根香。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独特的草木灰味。
他将燃烧的香头，凑到了那匹纸马画出来的鼻孔前。
众目睽睽之下，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吸——”
那原本只是画在纸上的鼻孔，竟然在烟雾靠近的瞬间，像是活物一样翕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流，顺着鼻孔被吸进了纸马空荡荡的腹腔。
原本干瘪的纸马肚子，随着这口气的吸入，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那一层层糊上去的皮纸，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真正的皮肤，下面甚至隐约能看到肌肉在隆起、在颤动。
腹腔内的【聚阴阵】被激活了。
“希律律——”
一声撕裂布帛般、却又带着金属质感的嘶鸣声，突兀地从纸马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那匹纸马的前蹄猛地抬起，重重地踏在青砖地面上。
“当！”
阴沉木做的马蹄，在地上踩出了一个清晰的白印。
原本死气沉沉的纸马，在这一刻，活了。
它摇晃着脑袋，鼻孔里喷出两股白色的烟雾，那双原本呆滞的墨眼，在香火的熏陶下，竟透出了一股诡异的神采。
黑斗篷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死死盯着那匹正在打着响鼻的纸马，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这是”
“这就是你要的货。”
李夜把剩下的香塞进黑斗篷手里，拍了拍马背，那纸马立刻温顺地低下了头，示意可以骑乘或载货。
“轻如鸿毛，力大如牛，日行千里，不吃不喝。”
李夜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微笑道：
“这才是真正的扎纸术。”
黑斗篷伸出干枯的手，颤抖著抚摸过纸马冰冷的脊背。手感坚韧、厚实，皮下仿佛真的有血液在流动，那种触感让他这个在鬼市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都感到一阵心悸。
这不是死物。
这是被赋予了某种诡异“生命”的造物。
“好手段。”
黑斗篷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怀疑彻底变成了敬畏。在大荒，手艺就是地位，能扎出这种“活物”的扎纸匠，绝对是值得拉拢的对象。
他没有再多废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布袋，郑重地放在柜台上。
“这是尾款。另外”
他又摸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黑陶瓶，瓶口塞著红布。
“这是约定的十两阴德。”
李夜伸手接过陶瓶。
隔着瓶身，他都能感受到里面那股纯净、凉爽的能量波动。
那是无数人香火供奉凝聚而成的精华，是修行者梦寐以求的资粮，也是驱动高阶纸人必不可少的能源。
“合作愉快。”李夜收起瓶子，淡淡道。
黑斗篷一挥手，身后的汉子们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牵过那些纸马。
令人惊奇的是，这些纸马竟然真的像活马一样，顺从地迈开蹄子，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排著队走出了店铺，融入了门外漆黑的夜色中。
看着车队远去，王胖子还在旁边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哥咱们这是发了啊！这得多少钱啊！”
李夜没有理会胖子的惊叹。
他拔开陶瓶的塞子，放在鼻端轻轻一嗅。
一股幽冷的异香沁入心脾，让他原本有些疲惫的精神瞬间一振，连体内那股因为扎纸而损耗的气血都似乎得到了滋养。
“有了这些阴德”
李夜望着门外深沉的夜色，眸光微闪，那是工匠看着材料的眼神。
“红衣的‘嫁妆’，应该能置办得更体面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