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水镇的正午,阳光毒辣。
但只要一跨进【阴阳纸扎铺】的门槛,那股子燥热就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吞噬了一样,瞬间化为透骨的阴凉。
店里很安静,安静得甚至有些冷清。
自从挂出了那张红底黑字的“三不扎”规矩,原本那些想要以此巴结新掌柜、或者是心里有鬼想求个邪门的客商,大多在门口驻足片刻,便摇摇头走了。
不做活人生意,不接无名横死,还不准赊账。
这哪里是做买卖,这分明是把财神爷往外推。
“哥,这都大半天了,连个买纸钱的都没有。”
王胖子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手里拿着个苍蝇拍,有一下没一下地拍著:“照这么下去,咱这铺子还没开张就得喝西北风了。要不咱把那规矩改改?”
李夜坐在柜台后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块细砂纸,正在打磨一截阴竹的关节。
“不改。”
他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扎纸是手艺,不是乞讨。规矩立住了,生意自然会上门。那些能被规矩吓跑的,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汪呜——”
趴在李夜脚边的一团黑影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呜咽,似乎在附和主人的话。
那是旺财。
此时的它,已经不再是那个简陋的纸架子。覆盖了那张充满煞气的黑狗皮,又嵌入了张横的腿骨作为支撑,现在的旺财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活生生的、甚至有些过于凶猛的恶犬。
它那双画上去的眼睛里,镶嵌了两颗打磨过的尸骨珠,在阴暗的店铺里闪烁著幽绿的光芒。
就在这时,旺财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
它猛地从地上站起,对着门口的方向,喉咙里压抑著低吼,背上的狗毛炸开,像是一排钢针。
“有人来了。”
李夜停下手中的活计,吹掉了竹节上的粉末。
“哟,李师傅!忙着呢?”
一个带着几分讨好、几分矜持的公鸭嗓在门口响起。
紧接着,那个穿着黑色官服、满脸横肉的身影跨进了门槛。
是周管事。
但这回,他没带那些平日里前呼后拥的差役,而是孤身一人,手里还提着两个精致的红漆礼盒,腋下夹着一罐用油纸包好的茶叶。
“周叔?”
李夜放下阴竹,并没有起身相迎,只是微微颔首:“稀客。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来了?”
周管事脸上的肥肉抖了抖,似乎对李夜的“怠慢”有些不爽,但很快就被那个招牌式的油腻笑容掩盖了过去。
“看你这话说的。你新店开张,叔来看看不是应该的吗?”
他把礼盒放在柜台上,自顾自地拉了张凳子坐下,又把那罐茶叶推到李夜面前。
“上好的雨前龙井,从郡城运来的。我知道你这儿阴气重,喝点阳气足的茶,对身子好。”
“胖子,泡茶。”
李夜扫了一眼那罐茶叶,淡淡吩咐道。
王胖子连忙跑去后堂烧水。
茶香很快弥漫开来。
清新的茶香试图掩盖店里那股陈年的尸油味和纸张发霉的味道,但这两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反而形成了一种更加怪异的氛围。
周管事端著茶杯,并没有急着喝。他的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只正对他呲牙咧嘴的黑狗身上。
不知为何,被那双画出来的狗眼盯着,他总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像是有把刀架在那儿。
“好狗真是好狗”周管事干笑两声,下意识地把椅子往李夜那边挪了挪,仿佛只有离这个扎纸匠近一点,才能有些安全感。
“周叔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夜拿起茶盖,轻轻撇去浮沫:“王金牙的事,衙门那边有说法了?”
“害,能有什么说法?”
一谈到正事,周管事立刻换上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压低了声音:
“那就是个意外!经过我们镇魔司的勘察,王金牙是因为私练邪术,遭了反噬,暴毙身亡。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那铺子的过户手续,我已经让人办妥了,底档改得干干净净。”
这是投名状。
也是示好。
李夜嘴角微勾:“那就多谢周叔费心了。”
“哎,咱们爷俩谁跟谁啊。”周管事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那双绿豆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不过嘛李师傅,叔这次来,还真有点私事想求你帮忙。”
“私事?”
“也不全是私事。”
周管事放下茶杯,脸色变得有些严肃,甚至带着几分忌惮。他看了看在门口放风的胖子,凑近李夜耳边低声道:
“李师傅,你是阴行的行家,有些事儿我不说你也明白。这世道乱,脏东西多。我们镇魔司虽然吃皇粮,披着官皮,但有些‘脏活’官方不方便出手。”
李夜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周管事咽了口唾沫:“比如有些权贵家里出了丑事,或者有些犯了忌讳的尸体按律法得烧,但按人情得埋。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一般人处理不了。”
“以前这活儿是王金牙干的,但他手脚不干净,嘴也不严。”
周管事盯着李夜的眼睛,语气变得极其诚恳:
“我看李师傅是个手艺人,更是个守规矩的人。所以我想以后镇魔司遇到这种‘疑难杂症’,能不能请李师傅出手?当然,规矩我都懂,咱们按次结账,不管是现银还是其他方便,都好说。”
李夜听明白了。
这是要招安。
镇魔司需要一个游走在黑白之间、有能力处理诡异事件、又能帮官方背锅或者解决麻烦的人。
这的确是一条路。
有了这层身份,他在枯水镇就不再是单纯的江湖草莽,而是有了官方背书的“特约专家”。
但是,钱?
李夜现在坐拥王金牙的遗产,暂时不缺那三瓜两枣。
“周叔看得起我,是我的荣幸。”
李夜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著桌面,发出一声声脆响。
“脏活累活,我都能接。不过这报酬嘛,我不想要银子。”
周管事一愣:“不要钱?那你要什么?女人?地盘?”
李夜摇了摇头。
他抬起眼皮,目光深邃如渊:
“我要看卷宗。”
“什么?”周管事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镇魔司内部的卷宗查阅权。”李夜的声音平静,却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用绝密级的,只要是关于这几十年来,枯水镇发生的怪事、异闻、以及历任守夜人死因的记录。”
周管事的脸色变了。
卷宗,那是官府的耳目和记忆。虽然李夜要的不是核心机密,但这也不合规矩。
“李师傅,这”周管事面露难色,“这可是违反律法的”
“周叔,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李夜打断了他,从怀里摸出那把黑剪刀,轻轻放在桌上:“我帮您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麻烦,您给我行个方便看几张旧纸。咱们这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您说呢?”
周管事看着那把剪刀,又想起了王金牙融化的嘴,心头一颤。
他是个聪明人。
李夜这种人,不是池中物。与其得罪他,不如拉拢他。而且只是看些陈年旧档,又不是什么大事。
“好!”
周管事咬咬牙,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块沉甸甸的黑铁牌子,拍在桌上。
牌子正面刻着一只狰狞的狴犴,背面刻着“枯水”二字。
“这是编外客卿的腰牌。见牌如见官,凭此牌,你可以自由出入镇魔司的从七品以下档案室,也能在宵禁时随意行走。”
周管事压低声音:“但有一点,出了事,我不认。”
“成交。”
李夜伸手按住那块冰凉的铁牌,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实的笑意。
他在意的不是官威。
他在意的是情报。
师父的死因,义庄地下的古怪震动,还有那本《扎纸天书》的来历这一切的线索,或许都藏在镇魔司那些积灰的卷宗里。
这才是无价之宝。
“那我就不打扰了。过两天有桩‘红白撞煞’的麻烦事,到时候还得劳烦李师傅。”
事情谈妥,周管事也不愿在这个阴气森森的地方多待,起身告辞。
“胖子,送客。”
送走了周管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黄昏的大荒,总是透著一股凄凉的暗红色。
李夜坐在柜台后,手里摩挲著那块黑铁腰牌,眼神若有所思。
官面上的路,算是铺平了。
接下来,该看看地下世界的生意了。
王胖子正在点灯。随着一盏盏油灯亮起,纸扎铺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格外诡异。
“掌柜的,该关门了吧?”胖子打了个哈欠。
“不急。”
李夜看向门外逐渐浓稠的夜色:“今晚,还有客。”
话音刚落。
一阵阴冷的风卷著几片枯叶,吹进了大堂。
门口的光线突然暗了一下。
不知何时,一个浑身裹在宽大黑斗篷里的人影,像是从影子里长出来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槛外。
那人很高,斗篷下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双布满老茧、肤色惨白的手。
那双手里,并没有拿着兵器,而是捧著一样东西。
旺财趴在柜台上,喉咙里发出了警告的低吼,但并没有扑上去。因为它敏锐地嗅到了,来者身上没有杀气,只有一种浓烈的、属于地下世界的土腥味和铜臭味。
“阴阳纸扎铺?”
来人的声音沙哑刺耳,像是吞了一把沙子。
“是。”李夜淡淡应道。
黑斗篷迈过门槛,并没有废话,直接走到柜台前。
“咚。”
一声沉闷的重响。
他将手里捧著的东西放在了柜台上。
那是一块足有拳头大小、通体漆黑、表面有着奇异云纹的金属。
【黑金(玄铁精)】
【品质:凡级极品】
【描述:鬼市流通的大额货币,也是打造兵器的上等辅料。这一块,价值两千大钱。】
胖子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听说”
黑斗篷微微抬头,露出兜帽下一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夜:
“你接手了王金牙的盘子,而且你的手艺比他好?”
“我这儿有笔大生意,关于鬼市的运输队。”
黑斗篷伸出苍白的手指,点了点那块黑金:
“我要订制一批纸马。不是那种烧给死人的样子货,而是”
“能跑、能驮货、能走阴路的活纸马。”
“敢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