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水镇的夜,分两半。
地面上是活人的宵禁,高墙铁壁,死寂无声;地面下是死人的狂欢,魑魅魍魉,纸醉金迷。
义庄最里面的那间停尸房,角落里堆著几口没人认领的薄皮棺材。李夜走到角落,并没有费力去搬动棺材,而是蹲下身,在那块长满了青苔的地砖上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地砖下传来空洞的回响。
李夜从怀里摸出一把在王金牙店里顺来的糯米,撒在地砖缝隙里。
滋滋声响起,糯米迅速变黑,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吃”了。紧接着,那块沉重的地砖竟然自行缓缓移开,露出了一个漆黑幽深的洞口。
一股比义庄还要浓烈百倍的土腥味,混合著腐烂的甜腻气息,从洞口喷涌而出。
这就是通往枯水镇“阴面”的入口——鬼市。
李夜紧了紧身上的青衫,摸了摸怀里的剪刀和那块冰凉的【死人玉】,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甬道狭窄湿滑,墙壁上挂著某种发光的苔藓,惨绿色的光芒将李夜的影子拉得扭曲细长。
走了约莫百步,前方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的地下溶洞出现在眼前。
这里没有阳光,只有无数悬挂在钟乳石上的磷火灯笼,散发著幽幽的绿光,将整个地下世界照得如同阴曹地府。
入口处,坐着一个浑身裹在黑袍里的怪人。
之所以说是怪人,是因为他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已经高度腐烂,下巴上的肉都没了,露出森白的牙床,却依然活着。
他是“守门人”,也是一个因为过度吸入尸尘而异化失败的半尸。
看到李夜走来,守门人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伸出一只干枯如鸡爪的手,拦住了去路。
“生人勿进,活人过路费。”
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李夜神色平静,并没有掏出那带着铜臭味的“大钱”,而是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把早已剪好的黄纸钱。
那是给死人用的买路钱。
他手腕一抖,纸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守门人面前。
“活人走阳关,死人走阴路。”
李夜的声音清冷,带着一股行家里手的淡漠:“在下扎纸匠,来送葬销赃,借个道。”
守门人听到“扎纸匠”三个字,那只干枯的手猛地一颤。
在这个地下世界,能和阴物打交道的手艺人,地位远比普通修士要高。尤其是扎纸匠,谁也不知道他们袖子里藏着什么阴损的纸人。
守门人默默收回了手,贪婪地捡起地上的纸钱塞进怀里,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请。”
鬼市,繁华得令人心惊,也残酷得令人作呕。
两旁是用白骨和烂木头搭建的摊位,摊主们大多戴着面具,或者是长相奇特的异化者。
李夜走在泥泞的道路上,目光冷冷地扫过四周。
左手边的摊位上,挂著几个铁笼子。笼子里关着的不是鸡鸭,而是几个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活人。
“上好的‘两脚羊’!身强力壮,血气旺盛!只要五两银子一个!买回去无论是试药还是喂僵尸,都是极品!”
摊主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正挥舞着鞭子吆喝。
而在他对面的摊位上,仅仅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陶罐,上面贴著“尸油”二字,标价却高达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三千大钱。
在地面上,五百钱就能逼死一条好汉,而在这里,三千钱只能买一罐油。
这就是大荒。
人命如草芥,素材贵若金。
李夜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压下心底那股翻涌的寒意。幸亏他没把那块死人玉给周管事,否则光靠那点碎银子,在这里连根毛都买不起。
他穿过嘈杂的人群,径直来到了一家挂著“多宝阁”招牌的店铺前。
这是一家黑店,也是枯水镇最大的销赃窟。
柜台后坐着一个戴着瓜皮帽、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正拿着一块放大镜,借着绿色的灯光鉴定一颗不知什么动物的眼球。
“掌柜的,收货吗?”
李夜走上前,修长的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了敲。
老头抬起眼皮,那双眼睛里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和冷漠:“收。只要是带煞的东西,都收。不过规矩你懂,黑市不问来路,价钱压三成。”
幽绿色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昏暗的柜台,甚至压过了周围的磷火。
老头的眼睛一下子直了。
他迅速拿起玉蝉,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抚摸著上面的沁色,甚至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那股纯正的阴气。
“好东西怨气化煞,沁色入骨。这是横死之人含在嘴里最后一口气养出来的极品啊!”
老头放下玉,眼珠子转了转,伸出五根手指:“五两银子。”
李夜笑了。
那种笑容很冷,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五两?这老东西是把他当成不懂行的肥羊宰了。这块玉的品质,放在哪里都是硬通货,起码值三十两!
“掌柜的,欺负生面孔?”
李夜没有争辩,而是从袖口里摸出了一张巴掌大小的黄纸,和那把黑剪刀。
“咔嚓、咔嚓。”
清脆的剪纸声在店铺里响起。
老头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小巧玲珑的纸人就已经站在了柜台上。
那纸人没有五官,手里却举著一根微缩的、用朱砂染红的“火折子”。它正对着柜台后面那堆易燃的符纸和干尸材料,做出了一个要点火的姿势。
虽然只是纸做的火折子,但在老头眼里,那个纸人身上散发出的煞气,却让他后背发凉。
扎纸匠的手段,从来都是防不胜防。
“这块玉,我不卖钱。”
李夜用剪刀轻轻拨弄著那个纸人,淡淡道:“我要换东西。三十两纹银的份额,少一个子儿,我这纸人手一抖,你这铺子怕是就要重新装修了。”
老头的脸色变了变。
三十两,这价格虽然高,但也算公道。关键是这小子是个行家,而且是个狠角色。
“咳咳小哥说笑了。”
老头脸上堆起褶子般的笑容,连忙按住那个纸人:“三十两就三十两!全当交个朋友。您要换什么?”
李夜收起剪刀,报出了一串早就想好的清单:
“三年份的阴山白竹,要向阴面生长的,竹节带紫斑的最好。”
“尸油糯米胶,要用横死猪油熬的,粘性必须足。”
“朱砂、黑狗血,各来两斤。”
“还要一套用来刻骨的精钢刻刀。”
老头一边记,一边在心里咋舌。
阴竹、尸油、黑狗血这清单上的每一祥,都是制作攻击性纸人的核心材料。这年轻人,是要搞大事啊。
一炷香后。
李夜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筐走出了多宝阁。
虽然怀里的玉没了,但换来的却是满满当当的军火。这三十两银子的物资,足以让他把【剪纸兵】升级到一个全新的档次。
他在摊位上挑挑拣拣,对每一根竹子都像选媳妇一样严格,那副专业的工匠派头,让周围原本想打劫的小混混都熄了心思。
“有了这批阴竹和尸胶,‘剪纸兵’就能升级了。”
李夜摸了摸背后竹筐里冰凉的竹节,心中大定。
之前的剪纸兵只是用劣质黄表纸糊弄的,一碰就碎。现在有了正经骨架和粘合剂,再加上怀里那几片【鬼指甲】
他已经构思好了一个全新的、专门为了杀伐而生的纸人方案。
李夜没有在鬼市多做停留。
他压低帽檐,顺着原路返回,身影很快消失在甬道的尽头。
然而。
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开多宝阁后不久,一个一直在角落里假装睡觉的乞丐,悄悄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倒三角的眼睛,透著獐头鼠目的狡诈。
乞丐盯着李夜离去的背影,吸了吸鼻子,仿佛记住了李夜身上的味道。
随后,他爬起来,钻进了另一条阴暗的巷道,一路狂奔,最后停在了一座位于鬼市边缘的私宅前。
那里挂著红灯笼,是王金牙在鬼市的秘密据点。
“砰砰砰!”
乞丐敲响了门。
片刻后,门开了。
满脸阴沉、因为失去金牙而半边脸肿胀的王金牙坐在太师椅上,脚边跪着那个乞丐。
“你是说那小子去鬼市了?还卖了一块极品死人玉?换了三十两银子的货?”
王金牙听完汇报,气得把手里的茶杯摔得粉碎。
“妈的!那是我的玉!那是我的钱!”
在他看来,李夜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昨天李夜拿几块碎银子就把他打发了,原来真正的好东西藏着呢!
这小子,不仅狠,还阴!
“他买了什么?”王金牙咬牙切齿地问。
“买了阴竹、尸油看样子是要扎纸人。”乞丐如实回答。
“扎纸人?”
王金牙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毒的光芒:“临时抱佛脚,晚了!真以为学会两手三脚猫的剪纸功夫,就能在枯水镇横著走了?”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屋内屏风后面恭敬地行了一礼。
“大师,您都听到了?”
屏风后,走出一个全身裹在宽大黑袍里的身影。那人身材矮小,像是个侏儒,但背后却背着一个巨大的、还在蠕动的布袋。
布袋里传出婴儿般的啼哭声,那是养小鬼的邪修标志。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黑袍邪修的声音尖细刺耳,像是用指甲在刮黑板:“既然王掌柜出了大价钱,那今晚我就去义庄走一趟。”
他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接过王金牙递来的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嘴角裂开,露出满口黑牙:
“放心,我会把他做成最听话的尸傀,让他一辈子跪在你的店铺门口,给你当看门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