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关于川汉铁路股款的最终处理方案,终于在一片骂声中颁行天下:对川汉铁路公司已用款项,换发国家无利股票;对现存款项部分,或退还或换发债券,但这一切,只针对商股。
至于占股八成以上的租股,方案只字未提。
“这是明抢!”
“我们农人按亩加捐,一两一钱凑出来的血汗钱,就这么没了?”
“朝廷这是要逼死人啊!”
愤怒如野火燎原,从成都烧遍全川。茶馆里再无人说书,都在痛骂;商铺半数关门,门上贴“路款无归,无心经营”;连田间地头,农人歇晌时都在捶地痛哭,那每亩三分的铁路捐,是许多人半年的口粮。
王人文坐在督署衙门里,听着窗外隐约的哭骂声,脸色灰败。
他知道自己完了。但他还想最后做件事。
七月初十,王人文发出任内最后一封奏折:《遵查四川川汉铁路款项暨公司情形折》。折中详列川路筹股艰辛,痛斥借款合同丧权辱国,更直接弹劾邮传部大臣盛宣怀欺君罔上,祸国殃民,请朝廷严惩以谢天下。
奏折以六百里加急送出和通过电报同时发出。同日,朝廷电令也到:著赵尔丰即刻启程,限半月内抵成都接任。
对王人文的奏折,朝廷只回四字:“留中不发”。
资阳大营,陈静轩案头摊著两份文书。
一份是赵承安送来的川路股款处理方案抄本,上面朱笔圈出的租股不予退还字样,刺眼如血。
另一份是两地保路同志会统计的两地股金数目:资州五县,商股八万两,租股二十三万两;潼川八县,商股五万两,租股十五万两。合计五十一万两,其中租股三十八万两,正是朝廷不认的那部分。
陈静轩手指轻叩数字:“三十八万两,涉及多少户?”
唐明德声音沉重:“至少十万户,多是佃农、小自耕农,一家几口人,就指望着这几两银子退股活命。”
陈静轩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是一片决然。
“请两位知府来。”
当日午后,资州知府高少农、潼川知府阿麟被“请”到大营。陈静轩没绕弯子,直接将拟好的《资潼两地川汉铁路股款处置方案》推到两人面前。
方案白纸黑字:两地府衙将以盐税分三年退还全部股金。首笔款项二十七万两,即用巡防营扣押之税款支付,优先退还普通百姓租股。商股待租股付清后再退。另,凡两地百姓中有亲属在新军、巡防营服役者,可优先退还。若查明与乱党勾结为祸地方者,则不予退还。
高少农看完,手一抖,文书差点落地。
“陈统领,这是公然抗旨啊!”
阿麟更是脸色煞白:“朝廷已明令租股不还,我们若退还,形同造反啊!”
“造反?看着十万户农人饿死,看着全川大乱,就不是造反了?”
他起身,走到两人面前,声音压低却字字如刀:“两位大人,如今局势,你们比我清楚。朝廷这方案一出,四川必乱。乱起来,第一个遭殃的是谁?是你们这些地方官。”
高少农嘴唇发抖。
“我退股款,是替朝廷安抚民心,是替两位大人保住顶戴,甚至保住脑袋。兰兰文血 首发”陈静轩目光扫过两人,“这联名签署,你们签,是顺应民意,暂安地方;不签”
他没说下去。但帐外传来的士兵操练声、刀枪碰撞声,已说明一切。
高少农颤巍巍提起笔。他知道,这一笔下去,就再无退路。但若不签,陈静轩会不会让他走出这个大营?
笔尖落下,墨迹淋漓。
阿麟咬牙半晌,最终也签了名。只是那麟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像一声不甘的叹息。
方案公布的次日,全国哗然。
朝廷震怒。军机处急电王人文:“陈静轩擅扣税银、私退股款,形同割据。著即派兵镇压,夺其兵权,押解进京。”
民间却是一片叫好。特别是资州、潼川两地,百姓奔走相告,茶馆酒肆全是赞誉:
“陈统领高义!”
“这才是为民做主的父母官!”
“第40巡防营的弟兄有福了,家里租股优先退!”
这优先退三字,更在军中掀起波澜。新军第十七镇、各地巡防营中,凡资潼籍的官兵,忽然成了同袍羡慕的对象,朝廷不管的股金,陈统领管;朝廷不给的银子,陈统领给。
一时间,军心浮动。
同盟会内部却陷入尴尬。一方面,陈静轩此举大得民心,客观上分散了朝廷对保路运动的压力;可另一方面,他对革命党毫不留情,秦载赓之事已传开,仁寿十几颗人头就是明证。
“此人可用,但不可信。”重庆秘密据点里,同盟会川省负责人低声道,“他退股款是为收买民心,巩固地盘,绝非真心革命。”
“那就利用他。”另一人冷笑,“让他和朝廷狗咬狗。等两败俱伤”
巴塘的电报线上,赵尔丰一份措辞严厉的电文正飞驰而来。
电文极简,却字字如鞭:“静轩吾弟:处置股款之事,何不先行禀报?擅专至此,置兄于何地?朝廷已有严责,速撤方案,候兄处置。”
陈静轩看着电文,沉默良久。
赵尔丰的提携之恩,他从未忘。但如今局势,已容不得他等待。
他和赵世庸商议后,亲拟回电,字斟句酌:
“大人钧鉴:非卑职擅专,实局势危殆。朝廷租股不还,民愤沸腾,革命党趁机煽惑。若不速安民心,恐生大变。资潼乃大人根基,若乱,大人回川亦难收拾。今退股款,一安民心,二稳军心,三杜乱源。虽违朝命,实为大人计。万望体察苦心,归来之日,静轩自当负荆请罪。”
电文发出,他独坐案前,烛火将身影投在墙上,孤直如枪。
他知道,这封电报,是彻底撕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从此,他在赵尔丰眼中,不再是那个唯命是从的部将,而是一个有自己算计、敢自作主张的潜在对手。
但,那又如何?
朝廷镇压的命令,如雪片般飞来。
王人文自身难保,哪还有兵可派?电文在督署积了厚厚一摞,成了废纸。
陈静轩却动了。
第40巡防营发布《资潼两地自卫团招募告示》。告示贴遍城乡:
“今时局不稳,乱象丛生。为保境安民,特组建自卫团。凡十八至四十岁男子,身家清白,皆可应募。入团者,按巡防营辅兵待遇,发月饷,供伙食。另,依两地股款处置方案,自卫团员及家属,优先退还租股。”
告示一出,应者云集。
各县招募处,人潮汹涌。农人放下锄头,小贩收起担子,工匠扔下工具,有月饷,管吃管住,还能优先退股,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依附在陈静轩周围的商家也行动起来了。
宋国祥第一个站出来,以蜀兴糖厂的名义捐银五千两。陈静轩所属的兴安商行和蒲标紧随其后,牵头资阳商会,募集一万八千两。随后,两地大小商号纷纷解囊,三日间,募银逾五万两。各地士绅不仅捐银,一些家中藏有武器的人家,还纷纷把家中的各种藏枪捐出来给自卫团。
“保境安民,商贾有责。”蒲标在捐银仪式上说得慷慨,心里却清楚,陈静轩若倒,他在资阳的产业,一夜之间就会化为乌有。
两地官府也被彻底绑上了战车,赵世庸已带人接手了两地官府。
高少农很识时务,主动配合,资州各县都设了招募点。潼川府阿麟却想反抗,他毕竟是旗人,陈静轩这般行事,形同叛逆。
反抗只持续了半天。
当日下午,一队巡防营士兵开进知府衙门,“请”阿麟到安静处暂住。随后,潼川府衙也发文:凡参加自卫团者,优先退股。
最后的障碍扫清。
很快自卫团招募人数已突破五千。陈静轩命各营抽调老兵担任教官,在新兵营集中训练。一时间,资阳、三台、射洪等地,处处都是操练声。
赵世庸站在校场边,看着那些满脸亢奋的新兵,低声对陈静轩道:
“静轩,这五千人练出来,你就是川中第一势力了。”
陈静轩望着远处飘扬的营旗,没说话,这一切并非自己所愿,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著一步步走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