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尾巴,成都已是沸反盈天。
四川咨议局里,议员们彻夜不眠。一份又一份陈情书、请愿书堆满案头,字字泣血,句句锥心。最终,以蒲殿俊、罗纶为首的立宪派领袖联名起草奏章,恳请护理总督王人文代奏朝廷:暂缓接收铁路,归还路权。
王人文握著这份沉甸甸的奏章,手心沁出冷汗。
他当然知道这份奏章递上去的后果,此前川路借款消息泄露,已让朝廷对他不满;若再代奏逆言,恐怕项上乌纱难保。
可若不递
他望向窗外。督署衙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已聚集三日。学生、商人、士绅,甚至白发老翁,跪在青石板路上,高举还我川路的牌子。哭声、喊声、诵读《保路同志会宣言》的声音,如潮水般涌进高墙。
这是民意。滔天的民意。
五月底,王人文硬著头皮,将奏章以六百里加急送往北京。
奏章写得恳切,既陈川民筹股之艰,又言“铁路国有政策未经本省咨议局议决,于法不合”,最后恳请朝廷“俯顺舆情,暂缓施行”。
六月初三,回音来了。
不是圣旨,是邮传部发来的“歌电”。电文冰冷,只有寥寥数语:川路股款,除已用部分,余者一律收归国有,不予退还。
“这是明抢!”王人文看到电文,眼前一黑。
他当即复电抗议,言辞激烈:“川民股款,血汗所积。若全数吞没,恐激大变。”随后又正式上书,直言“政府若强夺民产,必失民心”,要求必须归还民众存款。
这一次,朝廷的回应快得惊人。
六月十日,严旨申斥:“王人文不识大体,屡渎天听。著即闭门思过,不得再妄议朝政。”
与此同时,在巴塘的是赵尔丰也上了奏章。奏章中,赵尔丰虽未直接反对铁路国有,但详陈川省民情激愤,建议朝廷缓收路权,妥处股款,以顺舆情。
显然,这位即将上任的总督,也在试探风向。
资阳大营,陈静轩案头堆著三份文书。
一份是潼川保路同志会的请愿书,要求巡防营支持赴成都声援;一份是资州知府高少农的密函,忧心忡忡说民气如火,恐难遏制;第三份是赵承安刚送来的情报:潼川同志会会长王道立,已募集三百青壮,准备启程赴成都声援。
“王道立”陈静轩沉吟,“就是那个三台县视学、咨议局议长?”
“正是。”赵承安点头,“此人声望高,在潼川一呼百应。他若带队去成都,沿途必有响应,到时怕不止三百,三千都有可能。”
陈静轩起身:“立即去潼川。”
当日午后,陈静轩轻骑简从,在三台县城外截住了王道立的队伍。
三百多人,多是青年学生、小商贩、佃农,背着干粮袋,举着白布横幅,上书誓死保路。见巡防营士兵拦住去路,队伍一阵骚动。
王道立从人群中走出。
“陈统领,这是何意?”
陈静轩下马,拱手道:“王先生,借一步说话。看书屋小税枉 首发”
两人走到路旁树下。陈静轩直言:“先生此去成都,心意可嘉。但三百人徒步数百里,沿途无依无靠,若遇官府拦截,或有不测。”
“为保川路,虽死无憾。”王道立声音平静。
“死容易。”陈静轩看着他,“可死了,路就能保得住吗?成都如今已聚众数万,朝廷若铁了心镇压,多三百人,少三百人,有何区别?”
王道立沉默片刻,反问:“那陈统领的意思?”
陈静轩道:“先回三台,保路不止上街一途。资州、潼川两地,我已与两位知府商议,三日后召集两地同志会主要成员,共商对策。”
见王道立犹疑,陈静轩压低声音:“先生可知,两地春季厘税、盐税,至今还在我营中扣著?”
王道立瞳孔微缩。
“这笔银子,是百姓的血汗,若朝廷真吞了路股,我就用这笔银子,按股退还给大家—,一年不够,就两年,三年。绝不让大家血本无归。”
王道立怔住,良久,长揖到地:“陈统领高义。”
三日后,资州咨议局礼堂。
高少农、阿麟两位知府坐在上首,面色僵硬。台下首坐着数百余位两地保路同志会代表,王道立居首。陈静轩坐在侧位,军服笔挺。
气氛凝重。
高少农先开口,尽是官样文章:“朝廷政策,自有深意,诸位当体谅国难”
话未说完,已被台下打断。
“体谅?我们体谅朝廷,谁体谅我们?”一个商人模样的人站起来,眼眶发红,“我全家入股五十两,那是攒了十年的积蓄!”
“我卖了祖田入的股!”
“我们村是按亩加捐,每亩三分银,农人饭都吃不饱啊!”
声浪越来越高。高少农额头冒汗,阿麟低头喝茶,一言不发。
陈静轩站起身。
厅内渐渐安静。所有人都看向他,这位手握重兵的统领,态度至关重要。
“诸位,”陈静轩声音不大,却清晰,“朝廷政策,我等无权置喙。但百姓股款,是血汗钱,不能不明不白没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资州、潼川两地春季厘税、盐税,现封存于我营中。今日在此,我陈静轩给诸位一个承诺。请两地同志会统计百姓士绅持股数目、金额。若朝廷最终不归还股款,我便用所扣税款,按股退还。一年税款不够,就退两年;两年不够,就退三年。绝不让大家白白损失。”
话音落,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叫好声。有人热泪盈眶,有人起身作揖。
高少农和阿麟脸色煞白,如坐针毡。陈静轩这话,等同于公然对抗朝廷,用税款退股款?这是把官府当什么了?
可台下群情激昂,他们哪敢说个“不”字?
会后,高少农拉住陈静轩,声音发颤:“陈统领,你这话可是要掉脑袋的!”
陈静轩神色平静:“高大人,掉脑袋,总比被百姓撕碎强。如今这形势,若不安抚,不出三日,府衙就要被砸了。”
高少农哑口无言。
阿麟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陈静轩。他忽然发现,这个年轻的汉人将领,比他想的更胆大,也更可怕。
陈静轩的承诺,如定风丹,暂时稳住了资潼两地的局势。
但川省其他州县,已如烈火烹油。
赵承安送来的情报一日比一日紧急:
“嘉定同志会聚众五千,冲击府衙”
“叙府革命党混入,散发《讨满檄文》”
“顺庆哥老会开山堂,招兵买马,打造兵器”
“成都周边团练与同志会合流,已控制三县”
为防止资州、潼川二地被混乱波及,陈静轩立即下令:
一、派兵控制资州、潼川所有电报局,所有往来电文需经审查。
二、在两地出入要道、官道小路、码头渡口设哨卡,严查往来人员,尤其注意携带武器、宣传品者。
三、巡警署全员出动,日夜巡街,重点监控茶馆、会馆、学堂等聚集场所。
四、情报处全力渗透各地保路同志会、各地堂口,务必掌握动向。
命令下达,军营进入战时状态。士兵取消休假,弹药配发到人,炮舰在沱江巡弋。
陈静轩站在营部门口,望着校场上操练的士兵。
他知道,自己站在了风口浪尖。
一边是朝廷,一边是百姓;一边是官场规矩,一边是滔天民意。
他选择了一条最危险的路,用扣押的税款,赌民心。
若朝廷最终退让,归还路股,他便是擅自扣押税款的罪臣。
若朝廷强硬到底,他真用税款退股,更是形同割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