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陈静轩特地下令:凡第40巡防营中已婚有家室的官兵,或在营服役满三年的老兵,皆可轮流休假七日,回家过年。此令一出,营中欢声雷动,当兵吃粮,能与家人团聚过个整年,是多少人不敢想的奢望。
这个年过得难得的平静热闹。营中留守的官兵也按照惯例加了肉菜,发了年货,校场上还摆了戏台,请了资阳本地戏班唱了三天大戏。连赵世庸都捋须笑道:“静轩,你这带兵,倒有几分古时与士卒同甘苦的意思了。”
正月刚过完,消息便如春汛般涌来。
先是赵尔巽将调任东三省总督的传闻,终于在二月初得到了证实,成都来的公文虽未明写,但各级衙门已开始准备送迎仪程。民间茶楼酒肆偶有议论,但对于升斗小民而言,总督是谁,终究远在天边,还不如米价涨跌要紧。
真正掀起波澜的,是另一桩事。
二月中,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消息,如野火般烧遍川省,赵尔巽曾秘密以川汉铁路公司资产作抵押,向日本正金银行借款三百万两银子!
这消息起初只在官场、士绅圈中流传,不出三日,竟连上海《申报》《新闻报》都登了出来,标题刺眼:“川路抵押东洋款,蜀民血本付东流?”
资阳茶馆里,几个穿长衫的读书人拍案而起:
“岂有此理!川汉铁路是全省绅民集资,每股一两,硬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他赵尔巽凭什么拿去抵押?”
“怪不得去年加征粮捐,原来填的是这个窟窿!”
“如今赵尔丰又要接任,这兄弟俩,是把四川当私产了?”
议论声越来越高。堂倌缩在柜台后,不敢插嘴。
陈静轩得到禀报,立即召来唐明德与赵承安。
“严密监控资州、潼川两地舆情,茶馆、酒楼、会馆,学堂这些凡是人多口杂之处,都要布眼线。若有煽动闹事者,立即报我。”
唐明德点头:“巡警署已加派便衣,日夜巡查。只是这消息传得蹊跷,像是有人故意放风。”
赵承安补充:“情报处查了,资州、潼川两地消息最先是从成都来的人散播的。至于背后之人是谁,无从查证。”
陈静轩自然知道被吼之人,就是那位不愿去巴塘的布政使,王人文果然开始动作了。
好在,普通百姓对这事的兴趣远不如预期。茶馆里议论几日,见官府并无动静,渐渐也就散了。倒是另一桩新鲜事,吸引了全城目光,二月底,资阳劝业场正式开业。
这日天未亮,劝业场外已人山人海。三层楼高的劝业场张灯结彩,门前扎起戏台,川剧班子锣鼓喧天。场内更是琳琅满目劝业,本省土产与外洋货品同柜竞陈,玻璃柜里陈列的货物看得人眼花缭乱。
最让人惊叹的是,劝业场竟通了电灯!
入夜时分,全场百余盏电灯齐亮,明如白昼。看热闹的百姓挤在门口,仰头望着那些不用油、不冒烟却亮得刺眼的“玻璃泡”,啧啧称奇。
“听说军营、衙门、工厂也都装上了!”
“学堂也有!我侄儿在中学堂念书,说晚上读书再不费眼睛了。”
“就是贵装一盏灯要五两银子,每月还得交电费。”
“那是官家用的,咱们看看就成。”
成都劝业场派过来的劝业场经理正陪同前来参观的伍鋆,满面红光的给他介绍著劝业场情况。伍鋆如今身兼数职,资阳中学堂学监、资阳咨议局议长、四川咨议局议员。陈静轩对他十分尊敬,不为别的,就为当初自己立足未稳时,伍鋆的支持。
伍鋆对陈静轩感慨:“电灯乃文明之光,资阳虽小,不能落后于时代。如今劝业场通了电,下一步,就该让城里主要街道也亮起来。”
陈静轩笑道:“伍议长高瞻远瞩。”
接下来一个多月,资阳更是热闹,不仅本地人要来长见识,连资阳周边的不少人也都赶来开开眼。
这日赵世庸专门找到陈静轩:“成都刚传来的消息,朝廷正式谕旨已下,赵尔巽大人调任东三省总督,等待正式公布就要启程。”
陈静轩点头:“意料之中。”
赵世庸接着说:“但另一道旨意也发了,赵尔丰大人署理四川总督,王人文护理总督印务,并调任川滇边务大臣,看似顺理成章,可你我都知道,王人文不愿去巴塘。”
陈静轩默然。旨意已下,王人文若再抗命,就是公然违旨。但他既然敢煽动川路借款的舆情,必不会坐以待毙。
赵世庸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还有件事,你扣押厘税的事,准备何时动手?”
“还在等赵尔丰大人的密电。”
赵世庸摇头:“我怕等不到那时了。川路借款的消息泄露,明显是有人要坏赵家兄弟的名声,阻挠赵尔丰接任。接下来,怕还有后手。”
他顿了顿,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扣押税款,形同兵变。若处置不当,激起民变,或让朝廷以为川省失控,届时别说赵尔丰,你我都要掉脑袋。”
陈静轩背脊微凉。他知道赵世庸不是危言耸听,这老狐狸在官场沉浮数十年,对危机的嗅觉远比常人敏锐。
“赵叔的意思是?”
赵世庸一字一句:“早做准备,军械、粮草、弹药,都要备足。一旦事起,要有能控制局面的实力,更要有退路。好在咱们现在有兵在手,没有人敢贸然把你推出去背锅。”
退路。
陈静轩深吸一口气。他明白赵世庸的未言之隐:若赵尔丰与王人文的斗法失控,若朝廷震怒,若四川大乱他这支巡防营,不能成为陪葬品。
当夜,陈静轩连发密电。向捷成洋行穆勒,太古洋行贝特兰,紧急求购军火、军械要求他们将现有库存中第40巡防营可用军火弹药全部运往资阳或三台,价格可议,唯求速达。
电报发出后,陈静轩独坐案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窗外,资阳城的电灯星星点点,劝业场方向仍传来隐约的锣鼓声。这座小城正努力追赶着时代的脚步,通电、办学、开工厂。看似欣欣向荣。
但他知道,平静水面下,暗流已在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