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尽,正月来。
国丧已过,民间嫁娶不再避讳。资阳城里红绸未撤,鞭炮声又此起彼伏,都是赶在年关前办喜事的。第40巡防营的军官们尤其成了香饽饽,媒人踏破门槛,不过半月间,陈静轩案头已堆了十七八张喜帖。
陈忠翻著帖子,眉头紧锁:“初六张连长,初八二营长王晨,十二一营长陈石头少爷,这日子都撞一块儿了,您就是分成三头六臂也走不过来啊。”
陈静轩揉了揉眉心。这些军官多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不去不合适,可若全去,正月里什么事也别干了。
正发愁间,目光落在自己那份蒲家昨日刚差人送来大红婚书上,日子定在正月十八。柳氏这些日子忙里忙外,与蒲家商议六礼、备办聘仪,脸上尽是喜气。
陈静轩忽然道:“有了,既然都要办,不如一起办。”
陈忠一怔:“一起?”
陈静轩站起身:“集体婚礼,所有要在正月里结婚的军官,婚事都挪到十八,与我一并办。婚宴设在军营,费用营中承担,仪式统一操办。一来热闹,二来省事,三来也让弟兄们沾沾喜气。”
陈忠眼睛一亮:“这主意好!那些军官非但不会埋怨,只怕要感激涕零,这面子给得太足了!”
第二天,陈静轩召集在资阳的主要军官商议。
消息一宣布,堂下先是寂静,随即炸开锅。
”一营营长陈石头最先站起来,黝黑的脸上泛红:“这这怎么使得,大人的婚事何等大事,我们这些粗人怎敢同场?”
财务处沈墨进附和“就是,太逾矩了。”
陈静轩摆手:“什么逾矩不逾矩,都是成家立室,分什么高低?况且这也不是为我一人方便。你们看看这摞帖子,真要一家家走,正月里我什么都不用干了,我还等著洞房花烛呢?”
众人面面相觑,渐渐露出笑意。
现在兼任资州和潼川巡警署警务长的唐明德笑道:“大人体恤下属,这番心意,咱们若是推辞,反倒矫情了。”
陈静轩拍板:“费用营中出,婚事一切从简,但该有的排场要有。酒席、礼乐、仪程,都按规矩办。成亲的军官,每人另发二十两贺仪,全军这个月发双饷。”
堂下顿时一片谢恩声。
会后,赵世庸特意留下。他刚从潼川随换防部队回来,风尘仆仆,眼中却有光。
他屏退左右,低声道:“静轩啊,这集体婚礼的主意,妙。”
陈静轩谦道:“实在是被喜帖逼出来的笨法子。”
赵世庸摇头,“这是大智慧。一来显恩,二来示公,三来聚心。那些军官与你同场成婚,日后提起,必说当年与统领一同办的喜事,这份情谊,比什么封赏都管用。”
他拍拍陈静轩的肩:“驭下之道,恩威并施。你如今威已立,正是施恩之时。此番之后,这些军官的忠心,怕是铁打的了。”
陈静轩心中微动,面上只笑:“赵叔过誉了。”
正月十八,资阳大营张灯结彩。
营门扎起柏枝牌楼,贴满大红双喜。校场上摆了百余桌酒席,资阳各酒楼的厨子全被请来,灶火从清早就没熄过。潼川、资州两府官员,营中各级军官,成亲者的亲眷,已经资州、潼川府的有名乡绅,浩浩荡荡来了上千人。精武小说罔 庚歆罪全
最引人注目的是校场北侧搭起的喜堂,十几对新人将在此同拜天地。新郎皆著新式军服,头戴大檐帽,,腰挎指挥军刀,身系红绸;新娘凤冠霞帔,盖著红盖头,由喜娘搀扶而立。
陈静轩站在正中,身侧是自己今日第一次见的妻子蒲若锦。盖头下的人儿身量未足,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紧张。
吉时到,赞礼官高唱。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陈静轩前面高堂位上只坐着一人:赵世庸,这是陈静轩特意安排的,赵世庸于他有半师之谊,更在危难时多次回护,当得起这一拜。
赵世庸今日穿了崭新的长衫,坐得笔直。当陈静轩与蒲若锦跪拜时,老人眼眶发红,双手微微颤抖。他一生未得高位,却在此刻受到新人同拜,这份荣耀,足以慰平生。
礼成,开宴。
酒过三巡,营门外忽然传来喧哗。一队人马捧著礼盒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朗声道:“四川总督赵大人贺仪到,赐忠勇双全匾额一块,贺仪五百两!”
满场皆惊。总督贺仪,这是天大的面子。
不等众人回神,又有一队人进营:“川滇边务大臣赵大人贺仪到,赐玉如意一对,贺仪三百两,并贺信一封!”
场中顿时沸腾。两位赵大人同时送礼,这是何等荣宠?那些地方官员互递眼色,心中暗忖:传言陈静轩是赵尔丰的人,看来不假。
陈静轩起身接礼,神色如常,心中却知,这既是荣宠,也是赵尔丰在告诉所有人:陈静轩是我的人。
宴席直至黄昏。宾客渐散,陈静轩送走最后一拨官员,刚松口气,却见赵尔丰派来那人走近,低声道:“陈统领,借一步说话。”
两人进了营部旁一间僻静厢房,门外由亲兵把守。
那人这才卸下客套笑容,神色严肃:“赵大人有密令。”
“请讲。”
那人一字一句:“总督赵尔巽大人即将调任东三省总督,朝廷已内定,由赵尔丰大人接任四川总督。”
陈静轩心头一震。一门两总督,这在大清朝是从未有过的恩典。
那人压低声音:“但有个麻烦,赵大人从拉萨赶回需时日,此期间由布政使王人文护理总督印务。按例,赵大人正式接任后,王人文应转任川滇边务大臣,接替赵大人原职。”
他顿了顿,冷笑:“可这王人文不识抬举,不愿去巴塘那苦寒之地,正托人京中四处活动,想阻挠赵大人接任。赵大人的意思,要让他知难而退。”
陈静轩心领神会:“需要我做什么?”
那人目光炯炯:“开春后,各地厘税、盐税将陆续上解,赵大人要你以欠饷为由,扣押资州、潼川两府的厘税和盐税。”
陈静轩瞳孔微缩。扣押税款,形同割据,这是杀头的罪。
人似看出他的顾虑:“不只你一处,全川各路巡防营,都会同步行事。赵大人要的,是在他正式上任前,让王人文知道,这个四川的家,不好当。没有赵大人坐镇,下面这些兵,他管不住。”
陈静轩缓缓点头:“卑职明白了。一切听赵大人安排。”
那人脸色稍缓:“好,日后如果还有其他安排,后续会通过密电或者派人前来告知。记住,此事要做得像,是底下兵勇闹饷,你身为统领弹压不住,不得不暂扣税款以安军心。戏要做足。”
“是。”
送走那人,已是深夜。营中红烛未熄,喧哗散尽,只剩巡夜士兵的脚步声。
陈静轩走向临时布置的洞房,设在营部后院一间清净厢房。推门进去,红烛高烧,蒲若锦仍穿着嫁衣,盖头已揭,端坐床边。
听见门响,她身子明显一紧。
陈静轩这才想起,今日大婚,自己却把新娘晾了一整天。他连忙上前,歉声道:“对不住,临时有要紧军务耽搁,怠慢你了。”
蒲若锦抬起头。烛光下,她面容清秀,不算绝色,却有蜀中女子特有的温婉。眼睛很大,带着些许怯意,声音细细的:“军务要紧,妾身明白。”
陈静轩这才仔细看她,确实还是个孩子,身量未足,脸上稚气未脱。算起来,她还未满十六。
“你累了吧?”他不知该说什么。
“不累。”蒲若锦轻声应着,手指绞着衣角。
两人对坐无言。红烛噼啪,映得满室暖光。
陈静轩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这是给你的,是捷成洋行送的贺礼。”
打开,里面是一套西式首饰,雕著并蒂莲。
蒲若锦接过,眼中闪过一丝光彩,低声道谢。
陈静轩斟酌词句,“军营条件简陋,委屈你了。等资阳城里的宅子收拾好,你再搬过去。”
蒲若锦忽然抬头,目光坚定:“妾身愿随夫君在营中,既嫁从夫,夫在何处,家便在何处。”
陈静轩一怔,心中某处微微触动。
这个十五岁的女子,或许比他想的要懂事。
夜深了。
烛火摇曳,将两人身影投在墙上,渐渐靠近,合而为一。
窗外,正月寒风掠过营房,檐下红灯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