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秋操的喧嚣尘埃落定,双水碾连绵的营地开始拆解,各路人马收拾行装,准备踏上归途。第四十巡防营的营地内也是一片忙碌,士兵们擦拭枪械、整理装具、打包帐篷,辎重兵检查车辆马匹,军官们则反复核对著名册与物资清单,确保这趟远行能够顺利地回到资阳。
就在这即将拔营的纷乱时刻,一名身着川滇边务大臣衙门服色的亲随找到了陈静轩,低声传达口信:赵尔丰大人有请,见面地点不在总督府,亦非边务大臣衙门,而是在南门外万里桥北西侧岸边新开业的枕江楼。
私下邀约,地点隐秘,这无疑显示了超乎寻常的信任与亲近。陈静轩不敢怠慢,嘱咐王晨、陈石头等人继续安排拔营事宜,自己则换了身不起眼的便服,只带了两名亲兵,骑马随那亲随前往。
枕江楼门脸不大,坐拥万里桥畔的江景,整座酒楼没有其他客人,门外站着便衣打扮的赵尔丰亲兵。亲随直接将陈静轩引至最里侧的雅间门口,躬身退开。陈静轩推门而入,只见赵尔丰已端坐其中,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菜肴和一壶温著的酒,并无其他随从。与往日公开场合的官威凛然不同,此刻的赵尔丰神色间带着几分轻松与赞许。
“静轩来了,坐。” 赵尔丰抬手示意,语气随意,“这里清静,说话方便。”
陈静轩依言在下首坐下,姿态恭谨。
“这次秋操,你干得不错!” 赵尔丰亲自执壶,为陈静轩斟了一杯酒,脸上笑意明显,“没白费我的一番举荐,也没堕了我四川旧军的脸面!你不知道,看着那些鼻孔朝天的新军被你和马福如打得灰头土脸,我心里痛快!痛快啊!” 他虽是川滇边务大臣,严格来说不直接统辖四川巡防营,但他麾下边军体系与巡防营同属旧军范畴,更重要的是,陈静轩是他亲自看中并力荐之人,陈静轩的出色表现,无疑给他挣足了面子,证明了他的识人之明。
陈静轩连忙举杯:“全赖大人提携栽培,静轩与麾下儿郎方能略有寸进,实不敢当大人如此夸赞。”
“不必过谦。” 赵尔丰一挥手,收敛了些许笑意,转入正题,“你这次风头出得可不小,连总督大人也对你赞赏有加。不瞒你说,操演之前,总督本有意以你和定边营为基干,再补充些兵员,与三十三协并立,凑成第三十四协,以为未来组建第十七镇之一翼。但经此一役我已向总督建言,新军固需加强,然川省幅员辽阔,匪患未靖,旧军巡防体系亦不可轻废,尤需能战敢战之劲旅坐镇地方。一味削旧补新,恐非万全之策。”
陈静轩心中一动,凝神静听。
“总督已基本首肯。” 赵尔丰压低了些声音,“你回去后,资州全境的巡防营,都将划归你第四十巡防营节制整编。恒龄会另有差遣,调往他处。正式的公文,不日便会下达。你要早做准备,这可是块不小的担子,也是难得的机遇。”
统辖整个资州直隶州的巡防营!这意味着他的兵力、防区、权责都将大幅扩张,真正成为川中腹地一股举足轻重的军事力量。陈静轩强压心中激荡,起身深施一礼:“大人提携之恩,静轩没齿难忘!定当竭尽全力,整饬营伍,绥靖地方,以报大人知遇!”
“坐下说话。” 赵尔丰示意他坐下,语气转为关切,“扩编在即,千头万绪。你可有什么难处?或需要什么助力?趁我此次回省,尚能替你周旋一二。墈书屋暁税徃 吾错内容”
陈静轩略一思忖,直言道:“回大人,此次操演,新军炮队火力之盛,给卑职留下极深印象。我营炮连虽有小成,然无论数量、口径,皆难以匹敌。日后若真遇强敌或大规模匪乱,恐火力不足。不知能否请大人斡旋,拨付些许火炮,即便是三十三协汰换下来之旧炮,亦能解燃眉之急,加强各营守备之力。”
赵尔丰沉吟片刻,点点头:“火炮确是利器。你部此次表现,总督亦看在眼里,拨发些军械以示嘉奖激励,倒也在情理之中。三十三也确实有部分旧式格鲁森炮汰换下来。此事我记下了,会尽力为你争取。纵然不能多得,争取三五门,应有机会。”
“谢大人!” 陈静轩再次道谢。能得到旧炮也是好的,至少能加强一些火力。
正事谈完,气氛轻松许多。两人边吃边聊些闲话。赵尔丰问起陈静轩家中情况,得知他已与资阳蒲家商贾之女定亲,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放下筷子,轻叹一声:“静轩啊,你如今前程正好,这婚姻之事虽说父母之命,但也需慎重。商贾之女,于你日后仕途升迁,助力有限啊。可惜了。”
陈静轩知道赵尔丰这是真心为他考虑,在官场,婚姻往往是重要的政治纽带。他恭敬答道:“大人关爱,静轩感激。只是家中长辈做主,静轩亦觉蒲家小姐性情尚可。况且,静轩资历浅薄,能有今日,全赖大人与总督提携,已感天恩浩荡。日后前程,唯愿以实心实力报效朝廷,护卫地方,至于其他顺其自然便好。”
这番话既表明了对长辈决定的尊重,又隐晦地表达了自己更愿意凭军功实绩立足,而非依赖姻亲裙带,同时也未驳赵尔丰的好意。赵尔丰听罢,看了他一眼,摇头笑了笑:“你呀,也罢,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也好。脚踏实地,终非坏事。”
这顿私宴,在相对轻松的气氛中结束。陈静轩婉拒了赵尔丰派车相送,仍旧骑马离开。与赵尔丰的会面,让他心中更添底气。他急着赶回营地,督促最后的拔营准备。
然而,刚骑马回到双水碾营区外围,远远便瞧见营门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捷成洋行的穆勒。穆勒穿着西式常服,头戴硬顶礼帽,正有些焦虑地踱步,不时朝营内张望。
见到陈静轩回来,穆勒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迎上:“陈!你总算回来了!上午我来过,营里的弗里茨先生说你去见赵大人了,我猜你差不多该回了,就在这里等等看。”
陈静轩下马,略带歉意道:“穆勒先生,实在抱歉。此次来省城,军务繁杂,时间紧迫,本应去贵行拜访,却一直未能抽出空闲。”
“不不不,陈,我们是老朋友了,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穆勒摆摆手,随即压低声音,“我这次来,是受人之托,也是有事相求。德国驻重庆领事馆的卜思副领事,目前常驻成都,他很想见你一面。他特意嘱托我,务必请你前去一会。你看能否拨冗?”
卜思副领事?陈静轩心中快速思索。德国领事官员主动约见,而且是通过穆勒这条私人渠道,显然不是正式外交照会,像是一种试探性的接触。联想到秋操时各国武官均在观礼,自己部队的表现想必引起了注意。见,或许能多一条了解外界、获取资源的渠道。
“既然是穆勒先生亲自来请,又是贵国领事官员相邀,静轩岂有不去之理?” 陈静轩当即应允,“请先生稍候,我入营交代几句,便随先生同往。”
片刻后,陈静轩只带了两名亲兵随行,与穆勒一同骑马前往成都城内义学巷。那里有一处挂著“大德国领事署”字样铜牌的院落,由于成都非条约规定的通商口岸,所以各国在成都都没有正式领事馆,但各国都有暂寓名义常驻成都的领事官,这里是德国在川外交人员的常驻办公地点,英、法等国亦有类似机构。
在穆勒的引见下,陈静轩在一间陈设西式、挂著德皇威廉二世肖像的会客室内,见到了卜思副领事。卜思年约四旬,留着精心修剪的胡须,穿着深色西装,操著一口略带口音但流利的中文,态度客气而保持着一丝外交官的矜持。
“陈统领,很高兴见到您。您这次操演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穆勒先生也多次提及与您的愉快合作。” 卜思与陈静轩握手,邀请其入座,侍者奉上咖啡。
“领事先生过奖,静轩愧不敢当。与穆勒先生的合作确实顺利,贵国器械精良,信誉卓著。” 陈静轩礼貌回应。
初次见面,双方都保持着谨慎的客气。谈话内容多流于表面:卜思询问了川省风土、陈静轩部队的日常训练等不涉机密的话题;陈静轩则称赞德国工业与军事教育,表达了对继续引进德械的兴趣。卜思隐晦地表示,德国乐于见到像陈静轩这样开明、务实的中国军官,并愿意在商业与技术领域提供可能的协助。穆勒在一旁适时补充,提及军械所设备采购事宜已有眉目。
整个会面时间不长,更像是一次创建初步联系的非正式社交。没有实质性承诺,也未涉及敏感政治。但彼此都明白,这根线已经搭上。临别时,卜思再次与陈静轩握手:“希望以后能有更多机会与陈统领交流。德意志帝国永远是你的朋友。”
离开德国领事署,陈静轩婉拒了穆勒共进晚餐的邀请,径直返回营地。
次日黎明,第四十巡防营的拔营号角最后一次在双水碾响起。长长的队伍离开了这片临时营地,踏上了返回资阳的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