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对抗演习的硝烟与戏剧性结局，给整个秋操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微妙色彩。当夜，双水碾各营议论纷纷，兴奋、沮丧、困惑、讥嘲，种种情绪在营火间传递。而第二天的校阅大典，则在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气氛中如期举行。
按照规程，并非所有参演部队都需全员列队受阅，各部仅需选派精锐组成方阵即可。校阅程序亦是标准流程：各部方阵预先在演武场指定区域集结列队，由检阅官骑马巡阅；随后，各受阅方阵依次通过中央巍峨的阅兵台，接受总督赵尔巽、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各国使节武官、朝廷特使及本省显要的检阅。阅兵结束后，昨日参与对抗演习的各营主要军官，还需参加随后举行的秋操总结会议。
晨曦微露，各部受阅方阵便已入场。新军受阅部队率先通过阅兵台，他们身着笔挺的蓝呢制服，肩扛簇新的步枪，步伐整齐划一，刺刀在晨光中闪成一片寒林，炮兵、骑兵方阵紧随其后，军旗猎猎，确实展现了一番近代化军队的严整气象，暂时驱散了昨日败绩的阴霾。观礼台上，中外嘉宾纷纷颔首，照相机的镁光灯不时闪烁。
新军方阵过后，便轮到了巡防营。作为主力的第四十巡防营方阵，当先而行。当他们以整齐划一的灰色队列出现在通往阅兵台的笔直大道上时，观礼台上立刻响起了一片压抑的低语和更多举起望远镜的动作。
昨日的演习，众人已对这支部队的凶猛火力和战场应变能力印象深刻，此刻近距离观其军容，更是令人侧目。方阵前列的步兵，一色的灰色操服熨帖挺括，同式斗笠压得角度一致，绑腿打得紧密结实，布鞋步伐沉稳有力。操服虽然没有新军的华丽，但士兵们面容刚毅，目不斜视，肩上的步枪随着整齐划一的“咔、咔”踏步声规律地起伏。紧随步兵方阵之后的是机枪分队，十二挺马克沁重机枪被精心擦拭过，由士兵扛抬着，黑洞洞的枪口昭示著强大的压制火力。最后压轴的是炮队，四门57毫米过山快炮，四门37毫米格鲁森快炮炮身锃亮，由健壮的挽马牵引，炮兵们挺胸抬头坐在弹药车或炮车上，姿态昂扬。
一个巡防营，竟能拉出如此齐整的队列，拥有如此规模的重机枪和火炮，其军容之盛、装备之精，几乎不逊于刚才通过的新军方阵，只是在骑兵和火炮方面有所欠缺。观礼台上，外国武官们交换着惊讶与探究的眼神，低声交谈；本省官员士绅则表情各异，有惊叹，有艳羡，也不乏暗藏的心思。赵尔巽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而他身旁的赵尔丰，则微微挺直了腰背，眼中闪过一丝与有荣焉的光芒。
盛大的校阅仪式在略显紧绷的气氛中结束。随后，在演武场旁临时搭建的议事大帐内，秋操总结会议召开。赵尔巽、赵尔丰皆端坐主位，两旁是督练公所主要官员、新军及巡防营高级军官、裁判员官，帐内济济一堂。
赵尔巽首先起身致辞，自然是场面上的官样文章，强调秋操意在“振武备、验军实、固边防”，赞扬“川省将士勤勉操练，精神可嘉”。说到最后，他提高了声调，总结道：“此次秋操，展我川军新貌，实为川人庆，为川人贺！”
按照惯例，此言一出，帐内众人便应起身，齐声应和恭贺。绝大多数人也都依礼站了起来，拱手附和。然而，就在这一片起身的衣袍窸窣声中，有一人却依旧端坐未动，显得格外突兀，正是中央裁判员官尹昌衡。
赵尔巽目光扫过，眉头微皱，点名问道：“尹裁判员官，何故不起身？”
尹昌衡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朗声答道：“回禀大帅，方才大帅所言，中有两句，卑职一时未能参透，正在心中琢磨其意，故而忘了起身行礼，还望大帅恕罪。”
“哦？”赵尔巽脸色微沉，“是哪两句，竟让你如此费解？”
尹昌衡昂首挺胸，声音清越，字字清晰地传遍整个大帐：“大帅方才所言为川人庆，为川人贺八字。卑职愚见，此次秋操，新军三十三协于众目睽睽之下，遭此惨败；其所用军械，虽名为新式，实则采购混乱，保养不善，诸多问题；统兵将官，战术陈旧，指挥失措，几无近代军事素养可言！古人云：兵者，凶器也；又云：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以如此之械，用如此之将，统如此之兵，大帅所练之军，恐怕非但不能御外侮、靖内乱，反足以自焚其身，贻害川省！此等情状，何庆之有？何贺可言？卑职以为，非但不能庆贺，实应为川人悲，为川人吊！”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这番言论已不是简单的质疑，而是近乎指著鼻子斥责赵尔巽练兵无方、虚耗国帑、贻误戎机了！赵尔巽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著座椅扶手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显然已怒极。
帐内众人噤若寒蝉，谁也没想到这刚从日本回来的年轻士官生，竟如此胆大包天，敢在如此场合，给总督这般难堪。几个反应快的幕僚连忙起身打圆场，说些尹裁判员官年轻气盛，言辞或有偏激，然亦是一片忠忱，望大帅海涵、“秋操本为查找不足，有争论亦是好事之类的场面话，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赵尔巽强压怒火，冷哼一声，不再看尹昌衡，示意会议继续。接下来，按照程序，南军裁判员官施承志和北军裁判员官陈德邻需分别陈述战前部署与战时指挥概要。两人本就因昨日的事而底气不足，此刻在尹昌衡那番凌厉批评的余威下，陈述更是结结巴巴，破绽百出。施承志试图将自己的计划说得周密些，却愈发显得纸上谈兵；陈德邻则干脆将败因推给定边营不按常理之悍勇冲锋和巡防营意外之猛烈炮火。
待两人说完，尹昌衡再次起身，毫不客气地将二人连同他们的作战计划批驳得体无完肤：“战前部署，拘泥教条，罔顾实情，将重火力置于险地，形同儿戏！临阵指挥，更是凌乱无次，反应迟缓，几无战术协同可言！此等指挥，莫说对抗强敌，便是寻常剿匪，恐亦难竟全功！” 他言辞锋利，引据中外战例，说得施承志、陈德邻二人面红耳赤，几乎无地自容。
这番毫不留情的批评，固然让两位外省籍的裁判员官颜面扫地，下不来台，却也隐隐说中了许多在场川籍军官的心声。他们本就对总督倚重外省军官、轻视本省人才心存不满，尹昌衡这番尖锐指责，无形中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不少人在底下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总结会议就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中草草收场。原本计划的总督赐宴，赵尔巽也托词身体不适，未曾出席。
当晚，在督练公所安排的宴席上，气氛倒是松快了许多。定边营统领马福如端著酒杯，径直走到陈静轩面前，瓮声瓮气道：“陈统领，昨日初见，老子还以为你是个靠门路爬上去的少爷秧子，心里还有些瞧不上。没想到，你小子带的兵是真不赖！军容整，家伙硬，战场上脑子也活泛！老子那边一动，你这边炮火支援、侧击配合就上来了，给老子省了不少劲！来，敬你一碗！”
陈静轩连忙举杯，诚恳道：“马统领过奖了。定边营兄弟们的悍勇善战，才是昨日取胜关键。贵部久经沙场，战法纯熟，冲锋陷阵，锐不可当，静轩与麾下儿郎，需要向贵部学习之处甚多。” 两人对饮一杯，算是有了几分战场下来的交情。
不一会儿，新军第三十三协代理协统朱庆澜也踱步过来，脸上带着复杂的笑容，对陈静轩道：“陈统领，你可是让朱某这次颜面扫地啊。果然是季和大人极力推崇的青年俊杰，名不虚传。”
陈静轩心中警醒，知道这位四川新军实权人物此刻心中恐怕芥蒂不浅，连忙躬身谦辞：“朱大人言重了。昨日实在是定边营马统领当机立断，率部勇猛反扑，打乱了北军全盘部署，卑职所部只是见机行事，稍作策应罢了。首功当归定边营，卑职万万不敢居功。”
他巧妙地将风头和可能的记恨推给了本就是客军的马福如，自己则摆出谦逊配合的姿态。朱庆澜闻言，也没有过多纠缠，又寒暄几句，便转向他处。
朱庆澜刚走，尹昌衡便端著酒杯凑了过来。他与陈静轩是武备学堂同期，虽不熟悉，总算有同窗之谊。当初陈静轩拒绝前往日本留学那一句“东瀛岛国的女子，哪有锦官城的婊子懂风情”的话，让尹昌衡私下还曾讥其纨绔习气，胸无大志。如今重逢，境遇已然不同。
“静轩兄，” 尹昌衡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真是深藏不露啊。当年在学堂，可没看出你有这般练兵的能耐和志向。昌衡在日本苦读这几年，静轩兄已在川中练就一支精兵，着实令人刮目。”
陈静轩听出他话中的刺探与些许讥诮，神色不变，依旧谦和道：“硕权兄取笑了。静轩哪有什么大志。当年家父罹难，只想着回乡组织些团练，保一方乡梓平安罢了。后来种种，皆是时势推著走，阴差阳错，并非本心所愿。”
尹昌衡见他还是那副胸无大志、随波逐流的老样子，心下稍释，觉得此人或许真是运气好些得了赵尔丰格外关照，才能有今日局面。两人便聊起军旅之事，尹昌衡对第四十巡防营将小炮、重机枪下放到营、哨一级的编成方式颇感兴趣，这与新军集中使用火力的思路不同。
陈静轩解释道：“新军乃国朝野战主力，自然讲求火力集中，摧坚破锐。巡防营则多分驻各地，担负守土、绥靖之责，驻地分散，突发情况多。将部分重火力下放，各营、各哨独立作战能力更强，应对小股匪患或突发冲突更为灵活及时。”
尹昌衡虽内心未必完全认同，但觉得此说也有其道理。谈及日后打算，陈静轩自然只说些继续整顿营伍，保境安民的套话。尹昌衡则带着几分自嘲与傲然道：“今日会上，我已将大帅得罪狠了，四川怕是待不下去了。天下之大，总有需才之处，或去他省新军另谋前程罢。”
第三日的实弹射击演示，相比前两日显得平淡了许多。这更像是一次例行的训练成果展示。各部队依次进行步枪、机枪、火炮的实弹打靶。新军各部表现中规中矩。而令不少人再次感到意外的是，第四十巡防营的步枪、机枪射击成绩，竟然毫不逊色于新军。只是在火炮的精确射击方面，相较于训练更久的新军炮队，略显生疏，成绩稍逊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