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操前夜的军官会议,在督练公所专设的大帐内举行。午4墈书 追最辛章結帐内悬挂著大幅的凤凰山演武场及周边地形图,督练公所总办亲自到场,宣布了此次秋操的三部分:
首部,是对抗演习。川省暂编陆军第三十三混成协因协统钟颖率两千人进藏,留川兵力不足三千,此次将由留守的第部分留守的六十五、六十六标兵力,配属马队、炮队、辎重等,组成两千五百人的北军。巡防营方面,则由第四十巡防营、定边巡防营,并抽调其他部分巡防营精锐,合计五千人,编为南军。演习设定为攻防战,北军攻,南军守,为期一日。
次部,校阅大典。演习结束后,将在主阅兵台举行所有参加秋操部队的校阅。不仅总督赵尔巽亲临,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亦特地从拉萨兼程赶回观礼。此外,驻川各国领事馆武官及外交人员、本省及他省官员代表、陆军部特派员、本地及外地士绅商贾、学堂师生,外国记者,皆在受邀观礼之列。典礼亦为期一日。
三部,实弹射击。新军各部将进行步枪、机枪、火炮实弹打靶演示,以彰武力。赵尔巽特意点名,第四十巡防营也需参加实弹射击。
督练公所总办随后宣布了裁判员官员名单:南军裁判员官施承志,北军裁判员官陈德邻,中央裁判员官则由尹昌衡担任。这三人皆是此前公派日本,刚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归国的留学生,被视为新式军事人才。
部署已定,参与演习的南军各部统领、管带随即移步侧帐,参加由裁判员官施承志主持的作战会议。
施承志年纪不过二十七八,穿着崭新的新军军官制服,领章闪亮,试图以洪亮的声音和大幅的地图比划来确立权威。他公布的防御作战计划,条分缕析,纸上谈兵意味浓厚:何处布重兵,何处设疑阵,炮兵如何集中前置以发扬火力,步兵如何逐次抵抗节节消耗,听起来似乎面面俱到,却严重脱离实际地形与双方战力对比,尤其对巡防营的装备、训练、协同能力估计过于乐观,更将己方炮兵视为可以随意前置与对方炮群对射的消耗品。
陈静轩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计划书生之气太重,缺乏实战常识,若按此执行,南军看似严整的防线在新军优势炮火和步兵冲击下,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他侧目瞥了一眼马福如,只见这位边军老将抱着胳膊,脸上毫不掩饰地挂著讥诮与不耐,鼻腔里甚至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
施承志正讲到关键处,被这声冷哼打断,脸上掠过一丝窘迫与恼怒,目光扫向马福如,却见对方毫不避讳地回视,眼神锐利如刀。施承志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喉结滚动一下,强行将话题继续下去,但语速已有些紊乱,地图上的指示也显得凌乱起来。帐内其他一些有经验的巡防营军官也面露疑惑,交头接耳。
会议在一种微妙而尴尬的气氛中结束。回到自己营地,一营长陈石头和二营长王晨立刻找到陈静轩,愤愤不平:“团长,那姓施的小子那计划,简直是让咱们去当活靶子!尤其让咱们把炮摆在最前面,这不是找死吗?”
陈静轩倒是显得平静,淡淡道:“慌什么。纸上画得再漂亮,上了场,还不是各凭本事?他计划他的,咱们打咱们的。日本士官学校就教出这等货色?朝廷的银子,怕是白花了。”
他早已暗中打探清楚,这施承志与现任三十三协代理协统朱庆澜是同乡,皆是浙江人。朱庆澜深得赵尔巽信任,是未来筹备新军第十七镇的核心人选。施承志能被委以裁判员官重任,多半与此有关。陈静轩不愿明面顶撞,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绝不可能拿自己弟兄的性命去填那荒谬的计划。
次日拂晓,秋操对抗演习的号角吹响。各部按预定方案向演武场指定区域运动。陈静轩率部进入南军防御阵地后,立刻发现情况有异。按照施承志的计划,定边营应部署在左翼关键支撑点,但马福如根本未加理会,而是自行选择了一处地势更高、更利于发扬火力且侧翼有树林掩护的山坡布防。
陈静轩心中了然,也不声张。他按照计划将自己的两个营摆在正面防御地带,却完全摒弃了施承志那套死板的线式布防和炮兵前置方案。他将两个营呈阶梯状分散配置,构成多层次防御;命令工兵连协助挖掘了简易的防炮掩体和交通壕;更重要的是,他将八门火炮分散在三个隐蔽良好的阵地,形成交叉火力,没有命令不得暴露。
演习开始信号升起。北军阵营方向,首先传来隆隆炮响。十八门57毫米格鲁森过山炮次第开火,炮弹呼啸着落在假想的南军前沿阵地前方,掀起阵阵尘土硝烟,声势浩大。观礼台上,中外嘉宾纷纷举起望远镜,对这标准的西式进攻开场点头赞许。
在炮火掩护下,北军步兵以散兵线展开,军官手持指挥刀,高喊口令,士兵们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枪,在进攻智慧的哨音中交替掩护向前跃进。同时,一队北军骑兵从侧翼快速迂回,直指南军防御体系的右翼,那里是由其他几支巡防营临时拼凑部队防守的区域,队列较为松散,阵地也显单薄。
炮声一响,裁判员所里坐镇的施承志便有些坐不住了,急令传令兵飞马至陈静轩处,要求他立刻命令炮兵开火,“压制北军炮群,支援右翼!”。
陈静轩接到命令,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一旁。“十八门对八门,还是分散对集中,此时开炮,与自杀何异?” 他按兵不动,只是加强了右翼方向的警戒和预备队。
果然,北军的炮火准备虽未直接摧毁南军工事,但对右翼那些士气本就不高的拼凑部队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紧接着,北军骑兵迅猛的迂回冲击下右翼阵地很快陷入混乱,士兵惊慌失措,军官指挥失灵,裁判员官判定该阵地失守,被北军占领。
就在北军为突破右翼而稍显兴奋,正面步兵线加速推进,认为胜券在握之际,战场左侧出现了意外!
根本没有按照计划待在指定位置的定边营,突然从隐蔽的山坡后发起冲锋。先是数百骑兵毫不讲究阵型,直扑正在推进的北军步兵散兵线侧后。这些边军骑兵马术精湛,冲击迅猛,北军步兵完全没有料到防守方会以此种方式发起反冲锋,散兵线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裁判员官连连判定伤亡、溃退。
骑兵尚未完全穿透,定边营的大队步兵已然紧随其后,呐喊著发起了全线冲锋!他们根本不理睬什么防线、什么梯次,径直朝着北军纵深,特别是那还在不断喷吐火舌的炮队阵地和后方隐约可见的指挥所方向猛扑过去。攻势之猛,决心之烈,完全是一副你死我活的野战打法,而非演习心态。
北军指挥官显然被打懵了。精心策划的步炮协同进攻瞬间被这蛮不讲理的反冲锋打乱,侧翼被骑兵蹂躏,正面被步兵逆袭,阵脚大乱。裁判员官们手忙脚乱,判定北军前沿部队遭受重大损失,陷入混乱。
陈静轩一直在观察战场,定边营的举动也出乎他的意料,但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正是战机!他不立刻下令:“炮连,集中火力,覆盖右翼原阵地前方及侧后,阻断北军后续跟进和骑兵扩张!二营,立刻向右翼发起反击,收复阵地!一营,正面预备队加强火力,向前压迫,配合定边营攻势!”
命令下达,第四十巡防营的炮火终于轰鸣。炮弹准确地落在右翼缺口附近,裁判员判定有效压制了北军后续梯队。二营士兵向刚刚失守的右翼阵地发起迅猛反冲击,那里的北军骑兵和少量跟进步兵正因炮火压制和侧翼定边营的威胁而有些不知所措,很快被二营击退。
正面,一营在营属37毫米小炮和各连重机枪的支援下,也适时发起了反击,与定边营的冲锋形成了夹击之势。
北军彻底陷入了被动。正面被反推,左翼被定边营悍不畏死的冲锋直捣核心,右翼得而复失,炮队阵地和指挥所暴露在定边营兵锋之下。裁判员官们经过紧急合议,最终判定:北军防线全面崩溃,指挥所遭到严重打击,炮队阵地被占领,演习提前结束。
一场本该展示新军威仪的攻防大戏,竟以如此突兀、甚至有些滑稽的方式戛然而止。被寄予厚望、耗费巨资编练的四川新军,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们视为落后的巡防营,打得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观礼台上,一片压抑的寂静过后,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各种语言混杂,惊诧、不解、讥讽皆有之。外国武官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记者们低头速记。本省官员面面相觑,士绅们目瞪口呆。
总督赵尔巽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精心筹备的秋操重头戏演砸了,新军的无能暴露无遗,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失败,更是政治上的难堪。三十三协代理协统朱庆澜站在赵尔巽身后,面红耳赤,额角青筋跳动,看向场中定边营和第40巡防营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恼怒与羞愤。
南军裁判员官施承志,虽然名义上是胜利一方指挥官,但此刻脸上毫无喜色,只有苍白与尴尬。胜利与他那张漂亮的计划书毫无关系,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他那脱离实际的计划,才使得马福如和陈静轩彻底抛开束缚,各自为战,反而歪打正著。
唯有特地赶回的赵尔丰,站在观礼台一侧,手抚短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与欣慰。定边营的悍勇在他意料之中,而陈静轩第四十巡防营在突发情况下的冷静判断、及时反应和有效配合,更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演习场上,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定边营的士兵们聚在一起,虽也疲惫,但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傲然与兴奋,马福如正大声呵斥着几个过于投入差点冲进裁判员所的骑兵,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责备。第四十巡防营这边,则在军官带领下,开始有序收拢部队,检查装备,士兵们虽然也因胜利而振奋,但整体仍保持着队列与纪律。
一场计划中用来彰显新军、敲打旧军的秋操对抗,却意外成为了旧军惊艳亮相、新军黯然失色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