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水碾营地的黎明在悠长的号角声中来临。各营炊烟次第升起，混杂着人喊马嘶，新的一天在喧腾中开始。陈静轩刚结束晨间巡查，便有亲兵来报，东边营门方向尘头大起，似有大股人马抵达。
他登上营内望台，透过木栅间隙望去。只见一支长长的队伍正沿着官道蜿蜒而来，虽也著巡防营传统的靛蓝色号褂，但风尘仆仆之色难掩，许多人的衣袍下摆和绑腿上还带着明显的泥泞与灰土痕迹。然而，与周围那些嘈杂散漫的营地不同，这支队伍即使是在疲惫的行军末尾，依然保持着相对紧凑的队形，无人擅自离队，只有军官短促的喝令和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轮碾地声混杂在一起。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装备。大部分士兵肩上扛着的，是细长枪管、弧形弹匣的曼利夏步枪，在晨光中泛著冷硬的铁灰色。间或能看到少数背着俄式水连珠步枪的身影。队伍中段，还有一支约两百人的马队，骑士们控马娴熟，虽也面带倦色，但眼神警惕地扫视著周遭陌生的环境与营地。辎重车队规模不小，但其中并未见到火炮的影子。
“是定边营到了。” 陈静轩心道。这支总督特地从千里之外借调来的客军，果然气象不同。
督练公所的官员和杂役们早已迎了上去，忙碌地引导这支远道而来的队伍前往那片预留的空旷营地。趁着他们安顿的混乱当口，陈静轩派了名机灵的亲兵，装作帮忙搬运物资，凑近向一位督练公所的书办打听了几句。
亲兵回来禀报：“大人，问清楚了。来的不只是定边巡防营本部，还有从榆林镇其它驻军中抽调的精锐拼凑而成，跋涉了快两个月，水陆兼程，走了怕有上千里路。
陈静轩颔首。如此长途调遣，足见陕甘方面也是卖了赵尔巽不小面子，抑或是得了足够的好处。当夜，果然见到大批满载的马车驶入定边营的驻地，卸下的不仅是粮秣草料，还有大批簇新的靛蓝色号褂，显然督练公所是要让他们在秋操时以更整齐的面貌示人。
随着定边营的抵达，参与此次秋操的各路兵马算是齐集双水碾。当晚，督练公所派员分赴各主要营地通报：翌日，四川总督赵尔巽将亲临双水碾，视察所有参演巡防营，而视察的重点，便是第40巡防营与定边巡防营。传令之人特意在陈静轩面前多停留片刻，语气郑重：“陈统领，总督大人明日首要便是察看贵部与定边营，望贵部好生准备，莫负大人期许。”
陈静轩自然不敢怠慢，连夜又召集军官，将营地内外再次检视整顿一遍，务求明日展现出最佳状态。
第二天已时，总督的仪仗浩浩荡荡抵达双水碾。绿呢大轿之前，顶马、旗牌、亲兵戈什哈，威仪赫赫。所有参演巡防营的统领、管带，早已在督练公所官员的带领下，于主道旁列队恭迎。陈静轩站在一众武官之中，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赵尔巽。比起之前在成都总督府的的那次见面，此刻的赵尔巽身着官服，久居上位的气度不彰自显。
赵尔巽下轿后，只与迎候的众官员简单寒暄几句，目光扫过人群，便径直说道：“诸位且随本督看看儿郎们。” 说罢，便在众人簇拥下，朝着营区深处走去，方向正是第40巡防营与定边营的驻地。
行走间，一名总督身边的随员小跑过来，低声对陈静轩和另一位身材敦实、面庞黝黑、留着浓密髭须的武官道：“陈统领、马统领，总督大人吩咐，请二位近前答话。
陈静轩与那定边营统领马福如对视一眼，依言快走几步，跟到了赵尔巽侧后方。那马福如约莫四十余岁年纪，手脚粗大，眼带风霜之色，一看便是久在边塞磨砺之人。
队伍沿着营间主道缓缓前行。赵尔巽看似随意地观看着沿途各营状况。这几日为了迎接总督视察，督练公所紧急调拨了一批新号衣分发，各营军官也强令手下整顿内务、排列队形。然而，仓促之举难掩根本。许多营前列队的兵丁，虽换了新衣，但站姿歪斜，眼神飘忽，手中枪械老旧混杂，甚至不乏锈迹。队列更是谈不上齐整，高矮胖瘦参差，精神萎靡。赵尔巽虽未言语，但走在侧后方的陈静轩敏锐地注意到，总督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起，掠过一丝失望与不耐。
眼见身后跟随的官员越聚越多，乌泱泱一片，赵尔巽停下脚步，转身挥了挥手：“好了，各营自有职守，诸位不必都跟着了。且回各自营区，督促部属，专心操练。本督只带几人，随意看看静轩与福如的营头便可。”
众官员闻言，只得止步，躬身应诺后陆续散去。赵尔巽身边只剩下几名心腹幕僚、督练公所的几名主要官员、几名亲兵戈什哈，以及陈静轩、马福如二人。
一行人先来到了定边营的驻地。营地内，经过一夜休整，兵丁们虽难掩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股子边军特有的剽悍精干之气已然透出。他们没有刻意排列欢迎队形，大多在军官带领下进行着恢复性的操练，或是擦拭保养武器。见到总督一行，在军官号令下立正行礼，动作干脆，带着战场上下来的利落。赵尔巽仔细看了他们的装备，尤其摸了摸那曼利夏步枪，又询问了马福如几句沿途情况和营中编制、饷械等事。马福如答话简练务实，带着浓重的西北地口音。
“好，不愧是久经战阵的边军劲旅！精气神足，器械也利。” 赵尔巽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连连点头。陈静轩在一旁冷眼旁观，也能感觉到这些定边营士卒身上那种并非单纯操演所能练就的、隐约带着血腥气的沉稳与警觉，确非寻常巡防营可比。
视察完毕，赵尔巽又移步前往隔壁的第40巡防营。
一进入第40巡防营的营地范围，气氛陡然一变。营区整洁肃穆，岗哨笔挺。得知总督到来，营内并未出现慌乱，值星军官一声令下，除了必要的岗哨和勤务人员，其余士卒迅速以各连排为单位，在指定区域整齐列队。所有人一色的鼠灰操服、同式斗笠、标准绑腿与布鞋，站姿挺拔，目不斜视。枪械肩扛一致，刺刀雪亮。整个营区鸦雀无声，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赵尔巽眼中讶色一闪，显然这支部队的风貌与他方才一路所见截然不同，甚至比以严整著称的新军也未必逊色多少。他饶有兴趣地指了指士兵们的服装，问陈静轩：“静轩，你这营头，怎地不穿号褂？这身打扮倒是利落。”
陈静轩上前半步，躬身答道：“回禀大人，卑职所部此前曾赴川边剿匪，山林崎岖，气候多变。传统号褂宽大不便，易于勾挂，且不利于山地行动。故卑职参照新军操服样式，略加改动，定制了此套服装，力求轻便耐用，利于作战训练。沿用至今，士卒们倒也习惯。”
“哦？因地制宜，不错，虽然不如新军的操服华丽，但胜在更加精神。” 赵尔巽点点头，继续前行。他特别留意了营中机枪和小炮的配置，当看到炮连阵地上那四门格鲁森57毫米过山快炮时，更是驻足细看。这与新军炮队一样的装备，没想到第40巡防营也有装备，随后询问了来源、射程、威力等情况。陈静轩一一作答，并提到炮手皆经过严格训练。
赵尔巽越看越是满意，脸上笑意加深，对身旁的幕僚道：“看来季和（赵尔丰字）所言非虚。静轩练兵，确有一套。器械精良，操练得法，军纪严明，颇有些新气象。” 他这话，既是夸赞陈静轩，也未尝不是对自己弟弟识人之明的肯定。心中暗想：早知川中巡防营还有此等可造之材，或许不必大费周章远借陕甘之兵，也能撑起场面。不过，有两支劲旅在手，总是更稳妥些。
巡视完毕，赵尔巽将陈静轩与马福如叫到近前，神色转为郑重：“静轩，福如。尔二营，乃本督此次寄予厚望之主力。秋操与新军对抗，非比寻常，新军装备、训练皆优，且有心傲气。你二人定要多加亲近，彼此熟悉，届时方能默契配合。”
他略顿一顿，声音压低些许，推心置腹般说道：“即便在操演中难以取胜，也务必要打出巡防营的威风与韧劲，莫要输得太过狼狈，堕了朝廷经制之师的颜面。本督与陕甘那边，脸上都需过得去。你二人可明白？”
“卑职明白！” “标下省得！” 陈静轩与马福如齐声应道。
赵尔巽点点头，又勉励几句，便起驾离开了双水碾。
总督仪仗远去，营区似乎又恢复了常态，陈静轩与马福如简单打招呼应酬后，马福如就离开回到了自己的营地，陈静轩隐约感受到了他的傲慢与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