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祖祥照例带着几名伙计，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箩筐来到沱江大营。打开箩筐上的额布，里面是码放整齐、晶莹如雪的上好白砂糖。
“静轩，这是糖厂第一批正式产出的精炼白砂糖，品质不输洋货。按照章程，给各位股东都备了一份，请您过目。” 宋祖祥脸上带着成功投产的喜悦与自豪。
陈静轩捻起一撮糖，看着它在指间细腻的质感，点了点头：“品相确实不错。糖厂现在发展这么好，祖祥辛苦了。”
“不敢当，全赖静轩支持，洋人的机器也得力。” 宋祖祥谦逊道，但眉眼间的兴奋掩饰不住。
两人又聊了些糖厂后续销售、扩大生产的事宜。陈静轩的心思却又回到了那个萦绕已久的饷银发放问题上。
随着队伍规模几何级数增长，每月由财务处点数、封装、押运、再逐一亲手发放到遍布三县四千吐司兵手中的流程，日益成为行政上的沉重负担。沈墨进的提议虽被他否决了，但问题依然存在。他询问过汉斯和弗里茨德军的做法，那套依托强大国家财政和后勤体系的模式，远非他现在能够复制。
今日见到宋祖祥，陈静轩想着宋祖祥曾在日本振武学校留学，对日军制度应有了解。“祖祥，日本军队是如何发放粮饷的？也是直接发现金吗？” 他看似随意地问道。
宋祖祥略一思索，回答道：“日军发放的并非现银，而是一种由大藏省印制、专供军队使用的军票。在本土的士兵，凭此票可在银行、邮局兑换日元现金，其家属亦可凭票领取补助或接收汇款，军票亦可在国内指定商铺、乃至军队内部开设的将校商店或慰劳品销售所直接购物。至于派驻在外，如南满、朝鲜的日军，所发军票不能直接在驻防地兑换日元，需寄回国内兑换，或在当地军队指定的场所使用，由商家事后与军方统一结算。当然，在当地黑市或特定钱庄，也可将军票兑换成银元或当地货币，但汇率往往不利。”
军票！陈静轩眼睛一亮。这不直接发放现金，而是发放一种有军队信用背书的代金券，既能简化发放流程、降低运输风险，又能将部分士兵消费引导至军队可控的渠道，甚至能起到一定的金融控制作用。日军这套体系，显然比简单的军官代”要高明得多。
“目前我军规模尚可支撑，但长远来看，或可借鉴一二。” 陈静轩沉吟道。全盘照搬日军那套严密的军票金融体系，他现在显然不具备条件，没有国家银行支撑，没有全国性的兑换网路，但其中的核心思路内部流通、指定消费、最终结算，却给了他极大的启发。
“祖祥，我有一想法，你听听是否可行。” 陈静轩将自己的构思和盘托出，“我们可否效仿日军慰劳品销售所，在我军各驻地大营内，设立专属的军营商店？店内货物，可包括资阳本地糖厂的红糖白糖、酒厂产的烧酒、制衣厂生产的鞋袜衣帽、后勤处统一采购或自制的香肠腊肉烟叶、乃至通过商行代理进来的洋火、洋布、洋烟等日用洋货。售价均略低于市价。而士兵购物，不使用银元，而是使用我们巡防营自己印制、发行的‘军票’。军票可按面额对应银元，每月发饷时，士兵可自行选择领取一定比例的军票和现银。军票只能在营内商店消费，或许可以尝试与本地信誉良好的银号合作，约定在其柜面可凭票兑换现银。”
宋祖祥越听眼睛越亮：“妙啊！统领此策，实为一举数得！于我资阳本地实业而言，产品多了一条稳定可靠的销路，尤其是酒厂郑老板，前日还向我诉苦存货积压；于我军而言，士兵能以更低价购得商货，自然满意，且部分饷银以军票形式在内部循环，实际支付给商户的又是结算后的银款，减少了银元的外流和重复搬运清点之苦；于商户而言，增加了销售路子，且由巡防营统一结算，信誉有保障，省去零星零售的诸多麻烦。此乃三赢之局！”
得到宋祖祥的肯定，陈静轩心中更定，第二天便召集在资阳的营以上军官、后勤处、财务处、情报处主官，商议设立军营商店及发行军票的具体方案。
会上，陈静轩将构想详细阐述。后勤处首先表示欢迎，这不仅能消耗部分自产物资，统一采购也能争取更优惠价格。财务处沈墨进虽然预感到工作量会增加，但长远看确实能简化饷银发放的末端压力，也表态支持。各营连主官听说士兵能买到便宜货，自然也无异议，只是有人担心士兵是否愿意接受纸片子。
“此事不强求，循序渐进。” 陈静轩早有对策，“首批试行，由士兵自愿选择领取军票的比例，从全银元到全军票，设几个档次。待大家见到实惠，自然乐意。”
内部统一思想后，陈静轩又邀请资阳、仁寿、井研三地有实力的大商人，在资阳望江茶社喝茶。与会者包括资阳商会会长蒲标、糖厂宋祖祥、酒厂郑老板、以及来自仁寿、井研的几位头面商贾。
陈静轩将军营慰劳品销售所及配套军票的计划和盘托出，强调这是为体恤士卒、活跃地方商贸的双赢之举。话音未落，便得到了积极响应。
宋祖祥率先表态支持，愿以优惠价长期供应糖厂产品。郑老板更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声赞同，承诺酒厂产品优先供应军营商店。
蒲标如今身份不同，陈静轩是他的准孙女婿，于公于私都需支持，他捻须笑道：“静轩此举，惠军利民，老朽代表资阳商会，全力赞成！凡商会所属合规商户，皆可参与供货，价格定然公道。”
出乎陈静轩意料的是，席间一位一直沉默旁听的中年人此时起身拱手：“陈统领，诸位东家，在下天成亨金号资阳分号掌柜，姓李。适才听闻统领发行军票之议，鄙号深以为然。若统领不弃，鄙号愿在资阳、仁寿、井研三地分号，乃至整个资州境内所有天成亨联号，为贵营军票提供承兑之便。凡持贵营正式印发之军票，皆可至鄙号各柜面，按票面额十足兑换银元或官银。结算事宜，可由贵营与鄙号总柜定期办理。”
天成亨是四川最大的银号，分号众多。其主动提出承兑军票，无疑是给这套体系信用背书！这意味着，士兵即使不在军营商店消费，也能方便地将军票换成硬通货，极大增加了军票的接受度和流通性。
陈静轩心中大喜，面上却保持沉稳，向李掌柜郑重还礼：“李掌柜盛情，静轩铭感五内。若有贵号鼎力支持，此事必成！具体承兑细则、防伪验票、结算周期等，还需烦请李掌柜与敝营财务处沈主事详加商议。”
内外条件皆备，剩下便是执行。陈静轩命后勤处、财务处、情报处牵头，联合主要供货商人，制定详细方案，包括商品目录、供货价格、结算方式、军票印制标准等。
军票的印制成了重中之重，在天成亨李掌柜的引荐下，找到了为天成亨印制银票的石印作坊。最终确定的军票设计方案，采用了华德路公司雕刻的精密底板，使用特制棉麻纸，融入多重防伪，如专用字体、隐秘暗记、独立编号、复杂花纹底纹。票面设计上，除了醒目的第四十巡防营军用票字样和面额分为1角、5角、1元、5元、10元五种金额，还巧妙地融入了资阳地标沱江波纹、县城八角井楼剪影，以及巡防营制式八八式步枪的简洁线条。采用多色套印技术，成品精美挺括，远超寻常私钞。
首批军票印制完成，送至沱江大营。陈静轩亲自查验后，财务处在每一张票面指定位置加盖鲜红的四川第四十巡防营财务处统发大印后军票才能正式生效。
与此同时，资阳、仁寿、井研三县大营及回龙场军营内，后勤处辟出专门营房，挂上了慰劳品销售所的木牌。货架上，红糖白糖坛罐整齐，酒坛列队，崭新的布鞋棉袜、成匹的洋布、铁皮罐装的洋火香烟、油纸包裹的香肠腊肉，琳琅满目，价格标签上的数字明显低于市价一两成。商铺由后勤处士兵和招募可靠人员共同打理。
各营贴出告示，详细说明下月起试行饷银自愿搭配军票新法，士兵可在全银元至全军票六个档次中自行选择领饷方式，并介绍了军票的使用范围和兑付渠道。告示旁，还张贴了精美的军票样张供士兵辨认。
发饷日到来。各营空地上，财务处人员照例摆开长桌，桌面上除了码放整齐的银元，还多了一叠叠不同面额、色彩鲜艳的崭新军票。士兵们列队上前，在名册上画押后，根据自己事先登记或临时决定的比例，领取相应数额的银元和军票。
出乎许多军官的预料，选择全银元的人并不多。大部分士兵都选择了搭配部分军票，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五十档最为集中。原因很简单：告示上列出的那些便宜货太有吸引力了！尤其是制衣厂出的结实鞋袜、后勤处自制的香肠腊肉，在外面有钱也难一次买到这么多、这么便宜。更别说还有罕见的洋火、洋烟。不少士兵领到军票，当天就涌向销售所，用纸票换回大包小包的东西，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也有人谨慎，先拿小面额军票去天成亨分号试试兑付，果然顺利换到了叮当作响的银元，心下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