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亲兵来报,说是制衣厂的柳姨娘和玉娘姑娘到了营外,有事求见。小税宅 追嶵歆章结
陈静轩略感意外,柳氏与玉娘平日里多在乡下制衣厂里忙碌,鲜少进城,更少来军营。他命人将她们请到中军厅旁的厢房。不多时,柳氏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绸衫,玉娘则是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两人脸上都带着些风尘与忐忑,走了进来。
“怎么突然进城来了?厂里有什么事?”陈静轩示意她们坐下,问道。
柳氏未语先笑,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也没什么大事。是城里蒲会长,派人下了帖子,说家里请了个小戏班,唱几出折子戏解闷,如今外头戏园子都封著,难得有戏听,特意请我们娘俩过去坐坐,看看戏,也认认门。”
蒲标?请柳氏看戏?陈静轩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因。国丧期间,公开场合严禁演剧作乐,但像蒲家这样的豪绅,关起门来在自家宅院里偷偷弄个堂会,只要不张扬,地方官多半也睁只眼闭只眼。这哪里是单纯看戏?分明是蒲标见上次说媒未成,另辟蹊径,想把长辈请到家里,亲眼相看自家孙女,以促成这桩婚事,上次郑老板的主动出击让他有了危机感。
陈静轩心中了然,也觉此事不宜再拖。蒲标的财力、在本地商界的影响力,若能通过联姻稳固下来,对自己确有助益。虽然他对那未曾谋面的蒲家小姐并无兴趣,但这桩婚事背后的利益考量,他却看得分明。何况,柳氏的身份,正好可以用来走这个过场。
他沉吟片刻,对柳氏道:“既是蒲会长相邀,去看看也无妨。正好,有件事也该与你们说说。” 他将之前张知县做媒,蒲家有意联姻之事简略说了一遍,末了道:“知县大人开了口,蒲会长也确有诚意。我以需长辈做主为由推脱了。如今你既然来了,又是家中的长辈,此事,便由你拿个主意,去看看也无妨。”
柳氏一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难以抑制的喜色。陈静轩这番话,无疑是在人前正式承认了她这个姨娘作为家中女性长辈的地位,将这等婚姻大事的初步相看权交到了她手里。这对于一个出身贫寒、原是妾侍的她而言,简直是莫大的荣耀与肯定。
“这是好事啊!” 柳氏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蒲会长是咱们资阳头面人物,他家的小姐,定然是知书达理的。静轩你能想着让我去看看,我定然仔细瞧清楚了!” 她仿佛瞬间肩负起了重大使命,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一旁的玉娘,在听到蒲家有意联姻时,端著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随即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黯淡与酸楚。她早就明白自己的身份与处境,一个风月女子,即便得陈静轩收留,给了安稳日子甚至些许温情,也绝无可能攀上正妻之位,便是做妾,怕也名不正言不顺。此刻心中虽有万般不适,面上却强挤出笑容,附和著柳氏:“是啊,这是天大的喜事。蒲家家世好,小姐定然是极好的。”
柳氏得了尚方宝剑,兴致高昂。第二天,她便带着玉娘和两个随行的婆子,穿戴整齐,郑重其事地去了蒲府。所谓看戏,不过是幌子。在蒲家精心布置的后花园暖阁里,柳氏和玉娘见到了那位蒲家小姐。姑娘确实只有十四岁,身量未足,梳着双丫髻,穿着水红绫袄,眉眼清秀,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地给柳氏行了礼,奉了茶,回答问话时声如蚊蚋,多是“是”、“不是”、“听凭长辈做主”。柳氏以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心中大体是满意的,家世、模样都过得去,唯一让她暗自嘀咕的是,这蒲家小姐竟是一双天足,未曾缠裹。到底是商贾人家,少了些规矩。 她心里这样想,但转念想到陈静轩行伍之人,或许也不在意这个,便也释然了。
回到商行的后院,柳氏迫不及待地向陈静轩汇报相看结果,言语间颇为自得:“姑娘我瞧过了,模样周正,性子看着也安静,是个宜家宜室的。就是脚大了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蒲家太太也极客气,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极愿意结这门亲的。我看,这事能成!”
陈静轩不置可否,只问:“既如此,接下来该如何?”
柳氏如今俨然以主事人自居,侃侃而谈:“自然是择吉日,请媒人,备礼物,上门提亲下定了!只是” 她略一迟疑,面露难色,“这提亲,需得男方有位体面的长辈,陪着媒人一同上门,才显郑重。咱们老家那边,倒是有几位同族的叔伯,可都是地里刨食的,实在拿不出手。这倒是个难处。”
陈静轩点点头:“此事我来想办法。体面的长辈我心中已有个人选,应会答应。”
他想到的,是资阳中学堂的学监伍鋆。伍鋆是举人出身,,在本地声望颇高,堪称清流。他虽无实际权柄,但身份清贵,由他出面作为男方长辈,再合适不过,既撑得起场面,又不涉具体利益,伍鋆本人也非攀附之辈。
第二天,陈静轩备了一份不轻不重的礼物,亲自登门拜访伍鋆。寒暄过后,他委婉说明来意,恳请伍学监看在乡谊份上,成全此事,陪同媒人走一趟蒲府。
伍鋆捻须沉吟片刻。他对陈静轩这个后辈观感颇为复杂,既欣赏其不尚空谈、踏实做事,尤其是支持学堂,巡防营和军械所安置了不少学堂毕业生,又对其手握重兵、与洋商往来甚密有些微词。但陈静轩亲自上门,以晚辈礼相求,言辞恳切,所请之事又属人情之常,于礼并无不合。更重要的是,此举无疑是给了他极大的面子。
“静轩啊,” 伍鋆缓缓开口,“你少年得志,却不骄不躁,于地方亦有实绩。此等婚姻大事,关乎人伦礼法,你能循礼而行,寻我这老朽出面,足见诚心。也罢,老夫便倚老卖老一回,帮你走这一遭。”
陈静轩连忙起身道谢。有了伍鋆首肯,此事便算成了大半。
消息传回,柳氏更是欢喜不尽,连声道:“伍学监可是举人老爷!有他出面,咱们陈家这脸面可算挣足了!” 她立刻风风火火地操办起来:托人寻找本地最有名望的官媒;请学堂里字写得最好的先生撰写拜帖、礼单;自己则带着玉娘和婆子,对照着礼单,一样样精心挑选采办定亲礼物,绸缎、首饰、茶酒、糕点、活禽,务求丰盛体面。只是在准备整猪的时候,她拿不定主意,找到陈静轩,说蒲老爷可是回民,准备整猪会不会有不妥,陈静轩说无妨,他自己就在做猪鬃生意,而且自己和他吃饭不止一次了,连在他家吃饭桌上都有红烧肉,他家没有这些讲究的。柳氏这才放心的去准备
陈蒲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自然瞒不住,迅速传遍了资阳县城的大街小巷。茶馆酒肆,无人不在议论此事。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赞叹蒲标好眼光、好手段者亦有之。蒲标这些日子更是容光焕发,走到哪里都被人围着道喜,笑得合不拢嘴,只觉自家攀上了一棵参天大树,日后在资州地界,更加稳如泰山。唯一失落的就是郑老板了,私下不止一次惋惜自己下手慢了。
营中将士得知统领即将定亲,亦是议论纷纷,多为陈静轩感到高兴。在这些人看来,统领立业之后成家,乃是正理,有了家室羁绊,人心也更稳当。他们追随陈静轩,自然希望主官根基越牢靠越好。
这一切繁琐的筹备,陈静轩大多交由柳氏去张罗,自己只在大关节上点头。偶尔独处时,他也觉此事有些荒诞,自己统兵数千,谋划一方,婚姻大事却这般由人安排,与一个几乎陌生的女子绑定终身。但身处此世,有些规则,即便手握兵权,也难全然超脱。这桩婚事,与其说是娶妻,不如说是完成一项必要的社会仪式,并换取地方势力的进一步支持。
纳采、问名、纳吉六礼依序而行。有伍鋆这面大旗,有丰厚的彩礼,媒人穿梭其间,一切顺遂。不过,因国丧未满,正式的迎娶婚期,需定在明年。百姓之家或可偷偷办事,但陈静轩身为朝廷命官,公开的婚礼庆典,却不得不遵守礼制,等待那禁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