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刘家村口停下。说是刘家村,实际上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姓陈,是回龙场一带出了名的陈姓聚族居住的村子。陈静轩的父亲陈守仁,不仅是村里首富,更是这一支陈氏的族长。村中近八成的田地都属于他家,除了几户有自家薄田外,其余人家都是租他家的田种。陈守仁念著同宗同族,都沾亲带故,对村子里的人只收五成地租,比资阳其他地主生生少了一成,因此在村中威望极高,颇得人心。如今族长遭难,全村沾亲带故的人几乎都来了,灵堂早已在村子里大家的帮衬下和管家陈忠主持着布置得庄严肃穆,就等着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回来主持大局。
陈静轩踏入那片熟悉的的宅院。白幡招魂,纸钱飞舞,哀哭声隐隐传来。父亲新娶的那个小姨娘柳氏,一身缟素,正跪在灵前默默垂泪,身形单薄得像风中的柳絮。陈静轩目光扫过她,心头五味杂陈,终究没说什么。
在管家陈忠低沉而熟练的指引下,陈静轩像一个提线木偶,麻木地完成著磕头、烧纸、答礼等一系列繁琐的丧仪。他神情恍惚,周遭的哭声、道士的念诵声、族人的劝慰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随后几日,在风水先生选定的吉时,他将父亲安葬在了陈家祖坟,看着泥土一点点掩埋了那具厚重的棺木,他才真切地意识到,那个总是板著脸、逼他上进、却又在背后为他铺路的父亲,真的不在了。
丧事完毕,喧嚣散去,留下满室空寂。陈静轩强打起精神,在书房召见了管家陈忠,询问那晚的具体情况。
“少爷,”陈忠年近五十,是陈家的老人,声音带着疲惫与后怕,“老爷知道近来匪患猖獗,专门托关系请了五个从绿营裁撤下来的老兵做护院,还花重金通过关系买了两支洋枪,老爷自己也一直随身带着一支左轮手枪。那晚,‘滚地龙’来了十几个人,凶得很,他们有七八支快枪!老爷亲自带着护院和几个胆大的长工上墙头抵御,土匪火力猛,老爷和护院头目赵老三不幸被流弹击中,赵老三伤了肩膀,老爷他被打中了胸口”
陈忠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幸好赵老三他们拼死抵抗,长工们也豁出命去,土匪没能打破院子,见咱们也有枪,抵抗顽强,天快亮了才撤。”
陈静轩默默听着,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他先去偏房看望了受伤的护院赵老三,子弹已取出,人还虚弱地躺着。陈静轩温言抚慰,随后又将那晚所有参与抵抗的护院和长工召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让管家给每人发了十两银子!受伤的赵老三,得到了二十两!这可不是小数目,一个普通农户一年到头也未必能攒下十几两银子,在他家做长工,虽然管吃住,一年工钱也不过七八两。众人感激涕零,纷纷表忠心。随后陈静轩查看了父亲购买的两支洋枪,竟然是江南制造局仿制的两支曼利夏步枪,应该是军队里淘汰下来的,保养还不错,手枪是一支韦伯利左轮,看来父亲也是下了血本。
父亲突然的离世,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千斤重担瞬间压在了陈静轩肩上。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面对这一切。他让陈忠抱来账本,详细了解家业。
陈家主要产业在回龙场有良田六百亩,年收租谷约合五百两银子。在资阳县城还有一个米铺、一个布铺,往年世道好的时候,两个铺子一年能有一千六百两左右的进项,如今世道不太平,商贸也受影响,今年估计只有一千四百两上下。家中现银存有五万两,库里有粮食五百担,县城粮铺里还存著一千担粮。此外,便是县城里一套宅子和眼前这座回龙场的老宅。这便是陈家的全部家当。
人手方面,两个铺子各有掌柜一人,伙计九人;家里有护院五人、长工三人、账房先生一人、伺候柳氏和负责厨房浆洗的婆子两人,加上管家陈忠和柳氏。这就是陈静轩如今需要掌管的所有人和物。他过去从来不理会过这些琐碎,没钱了便向家里伸手,如今直面这些账目人事,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他找来管家陈忠和两位铺子的掌柜,言辞恳切地请他们暂时帮衬,维持各家事务正常运转。
“我武备学堂的学业尚有不足两月便可完成,待毕业之后,再回来重整家业,届时还需倚重各位。”他这番话,既是对他们的托付,也是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
最让他尴尬的是如何安置柳氏。名义上是长辈,年纪却比他还小一岁。陈静轩依礼去她房中请安了一次,语气尽量平和:“姨娘放宽心,既进了陈家的门,便是陈家的人。只要我陈静轩在,断不会做出赶你出门的事。”柳氏只是垂首默默点头,并不多言。
假期将尽,陈静轩与杨芳毓准备返回成都。动身前,二人特意去了趟资阳县衙,拜会知县张明远。寻常人家报案,知县肯定不会理会,但陈家是县里有名的富户,加之陈、杨二人武备学堂学员的身份非同小可,他们一旦毕业,起步便是新军或者巡防营正七品协军校,甚至可能是正六品副军校,品级与张知县这正七品知县至少平级,甚至可能更高。张知县不敢怠慢,不仅亲自接见,还叫来了负责缉捕、监狱的典史王奎,以及驻防资阳的巡防营管带孙得胜,在二堂会客。
陈静轩和杨芳毓一身笔挺的灰色新军操服,脚蹬黑色马靴,虽面容尚带稚嫩,但军人气度已显。张知县态度热情,言语间颇多抚慰,但一谈及追剿“滚地龙”一事,便面露难色,大倒苦水,言说县衙捕快人手不足、装备低劣,无力深入剿匪。典史王奎在一旁附和,强调匪踪飘忽,难以锁定。
巡防营管带孙得胜是个面色黝黑的汉子,说话倒是直接:“陈少爷,杨少爷,不瞒二位,我这巡防营说是满编一营,实则缺额严重,在资阳能动用的也就百十号人,老弱不少,枪械也杂乱不足。没有确切匪巢位置,大军出动劳师动众却难有成效。若二位能提供确切线索,孙某必当全力缉捕!”
陈静轩静静听着,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推诿之词,官府根本无力也无心为他陈家出头。他不再多言,留下早已备好的一份不算轻也不算重的礼物,便与杨芳毓告辞出来。
回程的船上,杨芳毓对那几个官员敷衍塞责的态度犹自愤愤不平:“静轩兄,你看他们这分明是不管百姓死活!”
陈静轩望着浑浊的江水,目光深沉,与来时单纯的悲痛迷茫已有所不同,多了几分冷峻。“芳毓,指望不上他们的,我根本就没抱希望,来问也只是走走流程。”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世道,终究要靠自己。”
几日后,二人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成都北校场,四川武备学堂那熟悉的大门再次出现在眼前。只是此番归来,陈静轩的心境,已与离开时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