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晚自习的第一节课,预备铃的余音还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初一(三)班的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周末特有的、混杂着疲惫与松懈的微妙气氛。
有人还在赶抄周末遗漏的作业,有人凑在一起低声交流着回家见闻,也有人干脆趴在桌上,趁著正式上课前抓紧补觉。
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映出教室里一片晃动的、模糊的光影。
上课铃突然尖锐地划破空气。
几乎在铃声落下的瞬间,教室后门被推开。班主任闫占中背着手走进来,步伐沉稳,手里捏著几张a4纸。
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原本还有些窸窣声响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道高大的身影走向讲台。那是种本能的反应——在闫占中的课堂上,没有人敢造次。
他把手里的纸放在讲台上,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摊开双手,握住了讲台两侧的棱角。这个动作让他本就宽厚的肩膀显得更加挺拔。
他的目光从第一排开始,缓慢而严厉地扫过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清点人数,又像是在审视什么。
那目光如有实质,所到之处,学生们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或者低下了头。
足足沉默了十几秒,直到整间教室连呼吸声都变得轻微,闫占中才缓缓开口。
“这次月考。”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教室的最后一排,“我们班的综合成绩,在年级五个班里,排第三。”
没有人敢出声。
“比上次,”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退步了两个名次。”
教室里更静了。
“我都不知道,”闫占中的声音陡然提高,“你们每天从早到晚坐在这里,意义在哪里?别人在学,我们也在学,为什么差距可以这么大?”
他松开了握著讲台的手,背到身后,在讲台前来回踱了两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有的同学可能会说——”他忽然换了一种语气,带着点夸张的俏皮,“哎呀,老师,我们又不是倒数,前三已经很不错了嘛!”
“错!”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全班,声音如铁锤砸落,“大错特错!”
“我们不是要跟别人比,是要跟自己比!上次我们排第一,为什么这次不行?来——”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向后排,定格在一个瘦高的男生身上。
“王凯,你告诉我?”
被点名的男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他的脸瞬间涨红,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课桌边缘,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教室里陷入一种极致的安静,连窗外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听得见。
“咋不吭声?”闫占中盯着他,“平时不是说得欢得很吗?这会让你说,你又不说了。咋回事?喜欢跟我对着干?”
每一个问句都像是一块石头,砸在王凯身上。他的头埋得更低了,脖颈处能看到凸起的青筋。
“来,”闫占中目光转向王凯的同桌,“同桌张强强,站起来告诉我,为什么这次我们班比不过上次?”
一个打着骷髅耳钉的瘦小男生慢吞吞地站起来,同样低着头,一言不发。
原本脸色难看的王凯,偷偷瞥了一眼身旁同样站着的同桌,不知怎么,心里竟然莫名地松了一小口气——至少不是一个人。
闫占中看着沉默不语的两人,眼中的怒意更加明显。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混杂着无奈和疲惫。
“恁俩,”他指了指后门方向,“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坐那儿吧。”
两人如蒙大赦,连忙坐下。但“办公室”三个字带来的压力,让他们的脸色并没有好看到哪里去。
闫占中重新回到讲台中央,双手撑著台面,身体微微前倾。
“我们班现在的学习风气,很浮躁。”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一字一顿,“这样下去,你们干脆也别上了,都回家种地得了。还上啥?这样的成绩能上出啥成器?”
话语里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陆颖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抠著圆珠笔上的纹路。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一种混合著紧张和羞愧的情绪在胸腔里蔓延。她这次月考是班级第一,年级第三,但班主任的话依然让她感到压力。
她偷偷抬眼,目光越过前排同学的肩膀,落在斜前方那个座位上。
姜明正低着头,看着摊在桌上的课本。侧脸的线条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看起来很平静,和周围那些或紧张或不安的同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陆颖注意到,他甚至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挺直背脊——他只是维持着平常的姿势,仿佛班主任那些严厉的话语,落在他身上就自动消散了。
这个发现让陆颖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情绪。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讲台上,闫占中看着此刻显得格外安静乖巧的全班学生,心里的不痛快似乎得到了一丝倾泻。他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
“为了提高班级的平均成绩,我决定重新安排座位。”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教室里终于响起了一些细微的骚动——有人倒吸一口气,有人和同桌交换眼神,有人紧张地攥紧了手。
闫占中拿起讲台上的a4纸。
“我手里这份名单,是这次月考的名次排名。男生一组,女生一组,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组成同桌,依次排列。
等会儿所有同学拿着自己的凳子,到外面走廊上等著,我念到名字再进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回应。
“大声点!”
“听到了!”这次整齐了许多,但依然能听出其中夹杂的不情愿。
闫占中不再多说,挥了挥手:“开始吧。动作小点。”
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
桌椅拖动的声音、书本碰撞的声音、小声的抱怨和议论交织在一起。有人哀嚎:“啊——我不要挪位置啊!”有人则神色平静,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陆颖默默地将自己的书本整理好,放进书包,然后抱起凳子,随着人流走向教室外的走廊。
走廊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深秋的晚风带着凉意从楼道口灌进来,吹得人一个激灵。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小声议论著这次突如其来的座位调整。
“完蛋了,我这次考那么差,不会要和”一个女生忧心忡忡地说。
“不知道我会和谁同桌,希望是个好相处的。”另一个男生嘀咕。
陆颖抱着凳子,靠在墙壁上,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她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身影——姜明也出来了,他单手拎着凳子,站在走廊靠窗的位置,正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与他无关,他站在那里,像是一个独立的空间。
陆颖的心跳又快了半拍。
她想起上次姜明带她去县城买衣服的事。那些柔软舒适的新衣服,现在还整齐地叠放在她床头的箱子里。
奶奶的话言犹在耳,让她每次看到那些衣服,心里都像是压着一块石头。但姜明那天说的话更让她印象深刻——“等你将来挣钱了再还我就行”。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神很认真,没有一点施舍或者怜悯的意思。就好像他真的相信她会有那么一天。
走廊里,闫占中拿着两份名单走了出来。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都按顺序站好,男生一队,女生一队。”他指挥着,“念到名字的,进去找自己的座位坐下。”
队伍很快排好。闫占中开始念名单。
“陆颖,谢翠!”
陆颖深吸一口气,抱着凳子走进教室。谢翠是班里一个性格内向、成绩中游的女生,她们之前交流不多。
陆颖按照班主任指示的位置坐下——第三排,靠过道。谢翠对她腼腆地笑了笑,她也回以微笑。
“王帅,李洋洋!”
班长王帅抱著书本文具走了进来,他的新同桌李洋洋是个性格活泼的男生,两人显然都对这次安排不太满意,但都没说什么。
名单一个接一个地念下去。有人欢喜有人忧。
陆颖坐在新座位上,一边整理书本,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她的心跳随着每一个名字而起伏,直到——
“姜明,丁小余!”
她猛地抬起头。
教室门口,姜明拎着凳子走了进来。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然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老地方。
紧接着,一个胖胖的男生低着头,有些笨拙地抱着自己的东西跟了进来。是丁小余。
陆颖对他有点印象,一个总是独来独往、成绩垫底、经常被班里几个男生取笑的同学。
最后几个名字念完,所有人都坐进了教室。闫占中重新走上讲台,看着下面一张张或紧张或不情愿的脸。
“这次座位安排,我会评估所有同学的进步情况。”他的声音恢复了严厉,“如果说下一次月考完,有些同学的成绩还是停滞不前,或者继续退步——”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我会联系你的家长,把你带回去,进行劝退处理。”
教室里一片死寂。
“好了,我言尽于此。”闫占中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大家开始搬东西吧。动静尽量小点,不要影响到其他班。班长看下纪律。”
说完,他背着手,大步走出了教室。
后门立刻有人探头出去看,确认班主任真的走远了,才回过头,对全班比了个“ok”的手势。
下一秒,教室里爆发出巨大的喧哗声。
“我的天哪,真要劝退啊?”
“完了完了,我这次数学才考了四十分”
“你和我同桌?咱俩这次真是难兄难弟了!”
王帅站起来,试图维持秩序:“大家安静点!先搬东西!别吵到隔壁班!”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嘈杂中。
陆颖也开始收拾东西——她的旧座位在前排,现在需要把留在那里的书本都搬过来。抱着厚厚一摞书走向新座位时,她经过姜明的位置,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拍。
姜明正在帮丁小余把歪斜的课桌摆正。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刻意表现的友好,就像只是顺手做一件该做的事。
丁小余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小声说著“谢谢”。
“没事。”姜明只说了一句,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整理东西。
陆颖收回目光,走到自己的新座位坐下。把书本放进桌洞时,她发现,从这个角度,只要稍微侧过头,就能看到姜明的侧脸。
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历史课本,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窗外的夜色完全笼罩了玻璃,室内明亮的灯光在他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陆颖忽然觉得,这个新座位,好像也还不错。
她转回头,开始认真整理自己的东西。手指触碰到书包内侧口袋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是那天姜明买衣服时,商场送的钥匙扣,一个很小的毛绒兔子。导购小姐随手塞给了她,她一直没舍得扔。
走廊里传来其他班级的读书声,教室里一片兵荒马乱,新的组合,新的格局,在这喧闹的夜晚尘埃落定。
有人已经开始尝试跟新同桌搭话,有人则继续沉默地整理著属于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
窗外的夜色浓重,寒风依旧,但这间教室里的故事,似乎又翻开了与以往略有不同的一页。
陆颖翻开数学试卷,拿起笔,余光里,那个清瘦的身影依然坐在斜后方,安静得像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