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两村相邻,沾亲带故的人家着实不少。刚拐上通往张庄的主路,姜明便看到三五成群的人影,大多穿着深色或暗色的厚棉衣,缩著脖子,呵着白气,朝着同一个方向默默走着。
无需言语,彼此眼神交汇间,便知都是去“送礼”的——在这寂静的雪日,奔赴一场属于生命的最终仪式。
到了张庄村口,更无需人指引方向。清冷湿润的空气里,一阵时断时续、高亢嘹亮中裹挟著难以言喻悲怆的唢呐声,早已穿透雪幕,如同无形的路标,直指事件的中心。
那声音有着撕裂寂静的力量,带着一种古老的、直抵人心的哀恸,在银装素裹的村庄上空盘旋,为这场白事定下了基调。
姜明循着唢呐声前行。积雪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在今早送殡的路上看到有几处,洒落着新鲜的、凌乱的鞭炮碎屑,红得刺眼,在雪地里散开淡淡的火药气味。
没走多远,便到了。是一家颇为老旧的三间红砖房,墙皮有些斑驳,门楣低矮。
此刻,院门前用塑料布和竹竿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权作戏台。台上,几位乐手正卖力演奏。
除了那支主导旋律、声音穿透力最强的唢呐,还有一把音色绵长的二胡,一个负责和声与节奏的笙,以及一对声音清脆却在此刻只作点缀的小钹。
他们演奏的是一曲《哭灵》,唢呐在高音区凄厉地盘旋、滑落,二胡如泣如诉,共同营造出一种肝肠寸断的悲凉氛围。
乐手们表情投入,腮帮因用力而鼓起,在这严寒的天气里,额角竟也见了汗。这音乐,便是献给逝者最直接、最传统的挽歌。
院子里、门口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男人们大多沉默地抽著烟,或聚在一处低声交谈,女人们则更多在忙碌,帮着收拾、传递东西,或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脸上带着应景的哀戚与感慨。
空气里混杂着香烛纸钱焚烧后的特殊气味、潮湿的泥土味、以及隐约的饭菜筹备的气息。
主家人应该是刚出殡回来不久。堂屋的正中间,一张八仙桌被移到了靠墙位置,桌上铺着白布,正中端端正正摆放著逝者的黑白遗像。
相框里的老人面容清癯,目光平静,仿佛透过镜片凝视著这个他刚刚离开的世界。
遗像前摆放著几碟简单的供品——苹果、糕点,还有一盏摇曳著昏黄火苗的长明灯。
里屋传来隐隐的、压抑的啜泣声,以及一些人轻声安慰的絮语,那是至亲难以自抑的悲痛角落。
姜明站在院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唢呐声如同潮水般冲刷着他的耳膜,那高亢到近乎尖锐、又陡然滑入低谷的旋律,带着一种原始的、关于死亡与别离的终极叩问。
雪花零星飘落在他的肩头和发梢,很快融化。他静静听着,前世今生的某些感触,在此刻悄然重叠。
初闻不识唢呐音,再听已是棺中人。
黄泉路上人消沉,望乡台上忆前尘。
孟婆一汤忘今生,奈何桥上渡残魂。
心中默念著不知从何处忆起的句子,他朝着堂屋内那帧黑白影像的方向,于喧嚣的哀乐与嘈杂的人声中,无声地、认真地颔首致意。
“老人家,一路走好。”
他收敛心绪,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很快便看到了忙得脚不沾地的大舅。
大舅穿着件半旧的深蓝色棉袄,袖口挽起,正指挥着两个年轻人从三轮车上往下搬啤酒箱,脸上带着操劳过度的疲惫和一种主事者必须维持的镇定。
姜明没有立刻过去打扰,按照父亲交代的程序,径直走向院门内侧临时摆下的一张方桌。
桌后坐着一位戴眼镜、约莫四十来岁的记账先生,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边角卷起的礼簿,手边放著一支蘸着墨水的毛笔和一个铁皮盒子(用来放礼金)。先生面前已经围了两三个人正在交钱登记。
姜明耐心等前面的人办完,才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准备好的五十元钞票,平整地放在桌面上。
记账先生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当看清站在面前的少年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姜明的气质太过干净出挑,与这哀戚嘈杂的乡村丧礼现场有些格格不入。他张口,带着浓重乡音问道:“恁是谁家的”
“姜建国家的。”姜明在他问完之前便平静开口,声音清晰。
“姜建国?”先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恍然甚至有些亲切的神色,仔细打量著姜明,“你是建国的儿?哎呦!都长这么大了!我跟你爸还是小学同学哩!你小时候,大概这么高的时候,”他用手比划了一个矮矮的高度,“我还抱过你!这一转眼就孩长得真排场!”
他一边说著,一边熟练地翻开礼簿,找到相应的位置,用毛笔蘸饱墨水,以一手不错的行楷写下“姜建国”三字,然后在后面注明礼金数额。
写完后,他将钞票收进铁盒,对姜明和气地摆摆手:“快进去吧,找个地方暖和暖和,等会儿就该坐桌了。桌位都摆在那边空场上了,随便坐,别客气!”
姜明点头致谢,转身走向用餐区。大棚底下,十几张覆盖著一次性塑料桌布的圆桌已经摆放整齐,不少桌边已经坐了人。人们低声交谈著,孩子们在桌缝间好奇地钻来钻去,被大人低声喝止。
空气里开始混杂着厨房方向飘来的油烟香气,与灵棚下的香火味、乐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而真实的“白事”氛围。
姜明就近找了一张靠近大棚边缘、相对人少的桌子坐下。这桌上已经坐了七个人:一位头发花白、满脸慈祥皱纹的老婆婆,带着两个约莫七八岁、眼睛骨碌碌乱转、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孙辈;
两个穿着旧棉袄、面色黝黑、手指粗糙、正在低声谈论今年小麦行情的中年汉子;还有一个年纪稍大、面容和善的妇女,以及一个与她眉眼相似、更年轻些的妇人,看样子像是母女或姐妹。
姜明的到来,尤其是他过于清俊安静的样貌和与周遭略微疏离的气质,立刻引起了桌上人的注意。
那个年长些的妇女,目光在姜明身上转了两圈,忍不住直接开口,声音带着乡村妇人特有的直爽和好奇:
“孩儿,你是哪庄的啊?”
“我是大姜庄的。”姜明如实回答。
“大姜庄?”妇女想了想,追问道,“大姜庄谁家的?恁爸妈叫啥?”
姜明心里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知道这是乡村人情往来中不可避免的“盘问”,也是确认关系网路的方式。
他依旧保持着耐心和礼貌:“阿爸叫姜建国,阿妈叫张慧。”
“啥?!”那妇女眼睛顿时一亮,声音也拔高了些,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的笑容,还带点夸张的惊喜,“你是张慧的儿?!哎呀呀!你看看,我说咋看着有点面熟呢!我跟你妈那可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论辈分你得喊我姑哩!来来来,别坐那边,坐我旁边来!”
她不由分说地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又对同桌的其他人笑道:“看看,这是阿老姐妹家的孩子,长得多好!一看就是有出息的!”
姜明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热情弄得有些莞尔,但还是依言换到了她旁边的位置。刚坐下,这位“姑”便又开启了连环询问模式,目光慈爱地在姜明身上逡巡。
“看看,这孩子长得真好,仿恁妈,白净!等会儿开席了想吃啥,跟姑说,姑给你叨,别不好意思,就当在自己家!”
“恁爸妈在广东咋样?忙不忙?啥时候回来过年啊?”
“听你大舅说你家盖新房了?盖好了没?真气派吧?”
“都挺好的。过了小年就回来了。房子盖得差不多了。”姜明答道,脸上维持着得体的浅笑。
他知道,此刻自己不仅代表自己,也代表着父母的脸面。在这熟人社会的特定场合,必要的寒暄与应付,也是一种无形的“礼”。
很快,主事的人开始高声张罗起来。负责席面的人开始给每桌分发用红色塑料袋包裹着的消毒筷子,以及大瓶装的、在这样低温下显得冰手透凉的可乐、雪碧,还有一瓶本地常见的廉价白酒。
先上桌的是一大盘带壳的炒花生和瓜子,给大家嗑著打发时间、暖手,接着又是一盘切得大小不一的、颜色橙黄的哈密瓜块——在这冬日乡村的宴席上,算是稀罕水果,尽管此刻入口冰凉。
上菜的顺序有着严格的传统规矩。先是八个凉菜,用统一的、边缘略有缺损的白色瓷盘盛着,陆续端上:凉拌黄瓜猪头肉、变蛋、拌豆腐、芹菜拌腐竹、卤水拼盘、凉拌藕片、油炸花生米、凉拌粉丝、糖醋萝卜丝。
菜色普通,分量实在,是乡村厨子的大手笔。桌上渐渐被盘碟占满,方才那种因寒冷和等待而产生的空旷感被食物的热气(尽管凉菜没什么热气)和视觉上的丰盛所取代。
凉菜上齐,人们开始动筷,气氛也稍稍活跃了些。那位热情的“姑”果然履行诺言,不时用自己的筷子,给姜明碗里夹上她觉得好的菜:“尝尝这个猪头肉,香!”“这炸小鱼脆,你们小孩爱吃!”“来块变蛋,下酒哦你不喝酒,下饭!”
姜明碗里的菜很快堆成了小山。他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感受到一种粗糙而直接的、基于旧日情谊的关照。他轻声谢过,慢慢地吃著。
八个凉菜上齐,稍作停顿,便是热菜登场。红烧肉块、整鸡、整鱼、梅菜扣肉、酥肉汤、烧丸子、炒时蔬、最后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鸡蛋汤或甜汤。
这些热菜大多重油重色,讲究实惠和宴客的体面,味道是乡间流水席常见的、带着大锅猛火快炒的烟火气,说不上多么精致,但足够浓烈,足以驱散冬日的寒气。
姜明一边应和著“姑”的关怀和同桌其他人偶尔的搭话,一边默默感受着周遭的一切。唢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鼎沸的人声、碗筷碰撞声、劝酒声、孩童的嬉闹奔跑声。
几十桌人同时开席,场面堪称热闹,甚至有些喧嚣。人们大声谈笑,讨论著收成、物价、儿女、村里最近的新闻,暂时将丧事的哀伤掩埋在了这顿饱含人情世故的饭食之下。
他夹起一块味道偏咸的红烧肉,慢慢咀嚼。目光掠过同桌人满足或敷衍的吃相,掠过远处主家亲属那桌依然难掩悲戚的神情,掠过在席间穿梭忙碌、脸色疲惫的帮忙者,最后落在堂屋门口那依然静静燃烧的长明灯上。
这顿饭,菜的味道着实一般。肉有些柴,鱼有些腥,汤也勾芡过重。但它被赋予了超越食物本身的意义。
人凑得齐,看着闹,推杯换盏,似乎冲淡了悲伤。
但亲人心里,某个角落,却永远空落落的。
这顿饭,与其说是宴请,不如说是一种集体性的送别。每一道菜,每一杯酒,每一句寒暄,似乎都在无声地说:吃吧,喝吧,然后,送他走。
送一位平凡的老人,走完他在这片土地上最后的、被众人见证的仪式。
然后,活着的人将继续在这片土地上,吃著类似的饭,说著类似的话,经历著类似的悲欢,直至某一天,自己也成为被送别的那个。
宴席尾声,开始分发拳头大小的白面馒头,最后每人一碗稀薄的小米粥,用以“溜溜缝”,也象征著宴席的结束。
人们陆续起身,再次向主家说几句“节哀”、“保重”的安慰话,然后三三两两散去,身影重新没入茫茫雪野。
姜明也起身,向那位热情的“姑”和同桌人礼貌道别,没有再去打扰忙碌的大舅,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刚刚结束了一场生命仪式、空气中依旧混杂着饭菜余味与淡淡哀伤的小院。
雪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天色依旧阴沉,四野寂静,只有来时的脚印和离去的足迹,在雪地上交错,指向各自归去的方向。
唢呐声早已消散,但那曲《哭灵》的调子,仿佛还隐隐回荡在清冷的空气中,与这片土地上无数相似的白昼与黑夜,悄然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