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色依旧阴沉,雪倒是小了些,变成了细碎的雪沫。
路面覆盖著厚厚的、未经踩踏的积雪,白得晃眼。骑车反而不方便,姜明决定步行前往邻村的张庄。主家的宴席一般要等到正午才开,时间充裕。
他穿上厚实的羽绒服,围好围巾,踏入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清冷干净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冬天特有的凛冽气息。
村庄还在沉睡,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烟囱冒出淡淡的青灰色炊烟,很快消散在铅色的天空里。
路过村东头爷爷的小卖部时,姜明的脚步略微顿了一下。
那栋熟悉的平房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门口歪斜的木杆和那盏白炽灯也挂著雪茸。或许是因为天气恶劣,小卖部门前罕见的冷清,没有聚在一起闲聊晒太阳的人。
他略一沉吟,转身朝着小卖部走去。厚厚的棉布门帘被雪浸得有些发硬,掀开时带进一股寒气。
店内光线还算明亮,柜台上一盏小灯亮着,驱散了这一小片寒冷。姜朋老爷子正站在柜台后面,就著灯光,熟练的极其认真地噼里啪啦打着一架老旧的黑木算盘,似乎在核对账目。算珠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听到门帘响动和有人进来的脚步声,老爷子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姜明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那双被生活磨砺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抹真切而纯粹的喜意,脸上的皱纹也随之舒展,露出和蔼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笑容。
“明明来啦!”他立刻停下了手中的算盘,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略显沙哑的慈祥,“吃饭没有?饿不饿?这大冷的天,走来冻坏了吧?”
不等姜明回答,他已经转身走到旁边的货架,略略踮脚,从高处拿下一个独立包装的、印着鲜艳图案的卤鸡腿——那是小卖部里为数不多的“高级零食”。他用手抹了抹包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塞到姜明手里。
“来,拿着,先吃著,垫垫肚子。”
姜明看着手里那个包装略显粗糙的鸡腿,又看看爷爷眼中那不容拒绝的关切,没有推辞,接了过来。
“谢谢爷。昨儿俺爸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张庄送个礼,时间还早,我顺路过来看看你跟阿奶。”
“恁奶在里屋呢,”姜朋指了指通往后屋的门,“她一逢著下雨下雪的天气,那腿就疼得厉害,下不了地,在里屋床上捂着呢。”
“嗯,我进去看看阿奶。”姜明点点头,将鸡腿暂时放在柜台上,走向里屋。
推开那扇有些年头、油漆斑驳的木门,里屋的光线更暗一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老年人房间特有的味道,混合著膏药和旧棉絮的气息。靠墙的床上,被子隆起,奶奶果然醒著,正半靠在床头。显然,她刚才已经听到了外间爷孙俩的对话。
“明明过来啦?”奶奶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带着欣喜。她努力从被窝里探出些身子,朝姜明招手,又指了指床边的椅子,“来,坐着,坐近点。”
姜明依言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奶奶从被窝里伸出手——那双手即使在盖了两层厚被子的情况下,摸上去依然有些冰凉,皮肤干枯,布满了深色的老年斑和纵横的纹路。她用这双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了姜明的手,握得并不紧,却仿佛想抓住什么似的。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微微侧着头,用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看东西需要努力聚焦的眼睛,仔仔细细地、定定地打量著这个孙子。目光从姜明清俊的眉眼,到挺直的鼻梁,再到轮廓分明的下颌,仿佛要将这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深深地刻进心里。
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带着感慨:“俺明明长得真好真排场(方言,意为英俊)。比你爷年轻时候精神,比你爸也俊” 她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竟扯出一丝微弱而温暖的笑意,眼神有些飘远,“等过几年,奶托人给你说个媳妇,咱要找个漂亮的,知书达理的,长得赖的、性子歪的,咱可不要”
姜明听着这朴实又带着老人特有期盼的话语,心里有些异样,面上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奶,我还上学呢,毕业还早,不着急。”
奶奶似乎没太听进去,又或者只是想把积攒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倒出来。她开始问起姜建国和张慧在广东的事情,问他们工作累不累,吃得好不好,住得习惯不,什么时候能回来问题琐碎而重复,充满了牵挂。姜明耐心地,挑着能说的、让人安心的部分,一一回答。
聊了半晌,或许是屋内的温暖和孙子的陪伴让她放松下来,又或许是那些关于远方儿女的话题勾起了更深的心事。奶奶握著姜明的手忽然紧了紧,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眼眶也迅速泛红。
“明明啊”她的声音带上了浓重的、压抑的哭腔,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深深的皱纹滚落,“奶奶对不住恁妈,对不住恁爸啊我那时候我”
她似乎想说什么,可能是关于当年分家时的沉默,可能是对三儿子一家多年艰辛的愧疚,也可能是对如今家庭支离破碎的痛心。哽咽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泣不成声,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充满悔恨的抽泣。
姜明看着眼前这个痛哭失声的老人,心中并无多少波澜起伏。那些过往的委屈与不公是真实存在的,他不会虚伪地替父母说“原谅”。但他也理解,在特定的时代和家庭格局下,一个没有多少文化、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农村老妇人,有她的局限、无奈甚至懦弱。
他伸出手,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奶奶颤抖的手背上,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否认她的忏悔,只是用平稳而清晰的、带着一种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说道:“奶,都过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看着老人泪眼模糊的眼睛。
“唯下,会越来越好的。”
这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奶奶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呜咽,她望着孙子那双过于沉静深邃的眼眸,仿佛真的从中看到了一丝确切的希望。
这时,爷爷姜朋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看到老伴又在哭,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带着些老派男人的粗声粗气呵斥道:“在孩子面前哭啥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提它做啥!净惹孩子心里不痛快!”
但他的眼神扫过姜明平静的脸,又看向哭得伤心的老伴,那呵斥里终究是心疼多过责怪。他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见奶奶情绪稍稳,也聊了不短时间,姜明便起身:“好了,奶,你好好休息,别多想。我还得去张庄送礼,就先过去了。下回再来看你。你要是在屋里闷了,也可以让爷扶著,去西头我那儿坐坐,新房那边也暖和。”
在松开奶奶手掌的前一刻,无人察觉的刹那,一缕精纯温和、蕴含盎然生机的乙木清气,自他指尖悄然渡入老人体内。这缕灵气并非为了治愈沉疴,而是如同一股最纯净的暖流,轻轻盘旋在老人心口和几处主要经脉节点,悄无声息地滋养着她衰老虚弱的身体,助她抵御这严冬的寒气与沉疴的折磨,让她能少些病痛,安稳度过这个冬天。
“爷,那我走了。”姜明转向姜朋。
“等会!”姜朋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在外间那个堆满杂物的旧五斗橱里翻找起来。他翻了好一会儿,从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双皮质柔软、看起来保存得很好的深棕色手套。
“给,拿着戴。”他把手套递给姜明,“这是你大姑去年给我买的,说是什么羊皮的,暖和。我一天到晚在店里,也用不上,净放著了。你路上戴着,省得冻手。”
姜明看着这双明显是新的、或许还是爷爷自己都没舍得戴的手套,沉默了片刻。手套的皮质在昏暗光线下泛著柔和的光泽。他伸出双手,接了过来。
“谢谢爷。”
手套内里是柔软的绒,还带着橱柜里淡淡的樟脑丸气味,但握在手里,似乎真的能驱散一些外界的寒意。
“行了,去吧,路上滑,走慢点。”姜朋挥挥手,目光却一直跟着姜明。
“嗯。”
姜明最后对床上的奶奶点了点头,掀开厚重的门帘,走出了这间充满复杂温情的小卖部。
门外,清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他戴上爷爷给的皮手套,柔软而贴合,隔绝了寒冷。
他没有回头,但能感受到身后门帘缝隙里,两道不舍的、牵挂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雾与村道的拐角。
雪还在下,细密无声,覆盖万物,也覆盖了身后那间小卖部里一段关于愧疚、谅解与笨拙关爱的短暂交汇。
少年踩着积雪,一步步走向下一个需要履行的人情世故的节点,身后留下的两串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花悄悄填平。
(祝天下所有的爷爷奶奶都身体健康,福寿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