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重新驶入清晨渐渐苏醒的街道,汇入逐渐稠密的车流。
阳光变得有些刺眼,姜明抬手放下了遮阳板,动作机械,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与林依依那场短暂而煎熬的重逢,只是一段被强行插入的、无关紧要的间奏。
可内心深处,那被冰封的角落,终究是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渗出了些许苦涩的汁液。
她最后那个失望的眼神,像一根柔软的刺,扎在他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迟延而隐密的痛楚。
但这痛楚,很快便被更庞大的决绝所覆盖。
他该回去了。
回到那个刚刚失去顶梁柱,此刻正被巨大悲伤笼罩的、残破的家。
小姨家楼下,姜明停好车,却没有立刻上去。他坐在车里,静静地抽完了最后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望着窗外寻常百姓家开始忙碌的早晨,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油然而生。这一切的烟火气息,很快都将与他无关。
掐灭烟头,他整理了一下身上干净的衣服,确保没有任何昨夜遗留的痕迹,这才推门下车。
小姨家的门虚掩著,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他推门进去,客厅里,母亲张慧依旧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呆呆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仿佛她的灵魂早已随父亲一同离去。
眼泪无声地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滑落,在她苍白浮肿的脸上留下两道湿痕,她却毫无所觉。
妹妹姜悦红肿着眼睛,坐在母亲脚边的小凳子上,紧紧握著母亲冰凉的手,无声地给予著支撑,看到姜明进来,她抬起泪眼,无助地喊了一声:
“哥”
姜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走过去,先是轻轻抱了抱妹妹单薄的肩膀,然后蹲下身,平视著母亲。
“妈,”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回来了。”
母亲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视线似乎在他脸上聚焦了一瞬,又很快涣散开去,没有任何回应。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具被悲伤掏空的躯壳。
姜明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颤。
“妈,”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做一个郑重的承诺,
“后面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安排好。您别担心。”
母亲依旧没有反应。
姜明不再多说。他站起身,走到一旁,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联系殡仪馆,确认父亲遗体接运的时间;询问丧事流程,需要准备哪些东西;甚至开始考虑墓地的事情。
他的语气平静,条理清晰,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小姨张静在一旁看着,想帮忙插句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
她看着姜明那过分冷静的侧脸,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
这孩子,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刚刚失去了父亲,不像一个家庭遭遇巨变的人该有的样子。
姜悦也怔怔地看着哥哥。
哥哥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会因为家里事情而焦虑、会和她一样趴在父亲身上痛哭的哥哥。
他变得像一座山,沉默,坚硬,承担起了一切,却也隔绝了所有外界的情绪。
这让她感到一丝安心,却又伴随着更深的不安。
打完几个必要的电话,姜明走到妹妹面前,将自己的手机和一张银行卡递给她。
“悦悦,”他看着妹妹稚嫩却写满悲伤的脸,“这里面有些钱,是哥之前攒的,加上爸留下的一些。
密码是你生日。后面办丧事,照顾妈,都需要钱。你拿着。”
姜悦接过手机和卡,像是接过了千斤重担,手指微微发抖。
“哥那你呢?”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姜明避开了她的目光,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诀别般的留恋,
“以后这个家,就要靠你多照顾了。妈她受了太大刺激,一时半会儿可能缓不过来,你要多陪陪她,耐心一点。”
他的叮嘱很平常,就像每次出门前都会说的那样。可姜悦却从中听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让她心慌。
“哥,你要去做什么?你别做傻事!”
她猛地抓住姜明的胳膊,急切地说道,眼泪又涌了上来。
姜明看着她担忧惊恐的眼神,心中那片冰原似乎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但他很快将其封冻。
他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算是安抚的笑容。
“傻妞,想什么呢?”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就是去把爸之前没结清的几笔账目处理一下,还有些手续上的事。办完了就回来。”
他的谎言并不高明,但此刻心神俱碎的姜悦,除了选择相信,别无他法。她松开了手,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那那你早点回来。”
“嗯。”姜明应了一声。
他最后将目光投向依旧呆坐着的母亲。他走到母亲面前,缓缓地,屈下膝,跪了下去。
这个动作,让一旁的小姨和姜悦都愣住了。
姜明挺直脊背,看着母亲空洞的双眼,然后,俯下身,额头深深地叩在冰冷的地板上。
一下。
两下。
三下。
没有言语,只有额头与地面接触时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无声的三叩首,承载了他所有的愧疚、不舍、以及无法言说的告别。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额头上带着一块清晰的红印。他没有再看母亲和妹妹,也没有再说什么,径直转身,走向门口。
他的背影挺直,步伐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哥!”姜悦在他身后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姜明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只是抬起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告别,又像是最后的安抚,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悲伤与哭泣,也隔绝了他与这个世间最后的温情联结。
他走下楼梯,回到车上。这一次,他没有丝毫停留,发动引擎,车子平稳地驶离。
他没有去处理什么账目,也没有去办什么手续。
他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警局。
副驾驶座上,放著那个帆布工具袋,里面整齐的放著那双他换下来的、沾染了血迹的鞋子,以及他重新准备的一把切骨刀,和擦拭、清理现场的血色抹布。所有的一切,他都准备好了。
阳光透过车窗,明晃晃地照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的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川流不息的街道,望着那些为生活奔波、喜怒哀乐鲜活的人们。
他的嘴角,甚至牵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像是解脱,又像是嘲弄。
对这无常命运的嘲弄,也对最终选择了这条绝路的自己的嘲弄。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悦悦,”他的声音透过电波,异常平稳,
“我可能要晚点回去。照顾好妈。”
不等姜悦回答,他便挂断了电话,随手将手机扔在了副驾驶座上。
然后,他踩下油门,朝着那个早已注定的终点,稳稳地驶去。
车窗外,是这个他生活了三十三年,爱过,恨过,最终以最惨烈方式告别的人间。
而他,即将亲手,为这一切画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