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的时候,天光尚未完全放亮,村庄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静谧之中,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鸡鸣犬吠。芯丸本鰰占 最鑫章劫更薪哙
他将车停在路边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她家里那扇紧闭的、略显陈旧的大门。
疲惫,如同迟来的潮水,在这一刻汹涌而至,将他彻底淹没。
不仅仅是身体连续紧绷几十个小时的劳累,更是灵魂深处那种燃尽一切后的虚无与倦怠。他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闭上眼睛。
本想只是闭目养神,等待着那渺茫的、能看她一眼的机会,但沉重的眼皮合上之后,意识便不受控制地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他睡得很沉,没有梦,也没有惊醒。
仿佛要将过去三十三年积压的所有沉重,都在这一场短暂的沉睡中卸去。
杀戮的刺激,背叛的痛苦,命运的嘲弄,都被这深沉的睡眠暂时隔绝在外。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窗外逐渐嘈杂起来的声音唤醒。
鸟鸣变得清脆,各种车辆的过往声,行人的话语声,小贩隐约的叫卖新的一天,毫无波澜地开始了,与他内心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他猛地睁开眼,带着一丝宿醉般的茫然,第一时间望向那个大门。
也就在这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一个熟悉的身影,拎着一袋垃圾,正从门里走出来。
是林依依。
她穿着简单的米色针织衫,披着粉色外套和宽松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侧脸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安静而柔和。
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褪去了少女时的青涩,增添了几分沉静的韵味。
她走路的姿势,微微低头的样子,都和他记忆深处的那个影子缓缓重叠。
姜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却酸涩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近乎失神地看着她的身影,看着她走到不远处的垃圾桶,把垃圾扔进去,然后拍了拍手,又慢慢地走回大门。
整个过程不过一两分钟,却像在他眼中放了慢镜头。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姜明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地靠回椅背。
嘴角,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心满意足,却又充满了无尽苦涩与无奈的微笑。
果然,再次看到她,依然为之心动。
他深呼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一夜杀戮的腥甜和此刻无力的释然。
他摸索著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抖出一支,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刺激性的清醒,试图驱散那盘踞不去的空茫。
目的达到了。这偷来的片刻,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后的慰藉。
他该离开了。
他低下头,准备将只吸了几口的烟在车载烟灰缸里按灭。
就在这时,一双浅色的、有些磨损的女士帆布鞋尖,毫无征兆地,映入了他的眼帘,静静地停在了他的车门外。
姜明的动作,瞬间僵住。那半截香烟悬在烟灰缸上方,微微颤抖。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能听到自己颈椎转动发出的“咔哒”声,抬起头。
车窗外,站着的,正是去而复返的林依依。
她不知何时去而又返,此刻正微微蹙著眉,带着几分疑惑、几分不确定,透过降下的车窗,看着他。
阳光照在她脸上,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下的淡淡青黑和细微的纹路。
是他。真的是他。
他好像变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她看不懂的、深重的疲惫与死寂,那双曾经明亮、充满热情的眼睛里,此刻像是两口枯井,看不到底,只有一片荒芜。
可他又好像没变,轮廓依旧,只是被岁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刻下了更深的痕迹。
两人之间,隔着车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清晨的风吹过,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带来她身上淡淡的、洗衣液的干净香气,与他车内的烟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格格不入。
最终,是姜明主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推开车门下车,动作有些迟缓。
他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轻松如老朋友重逢的笑容,却只牵起一个极其僵硬的弧度。
“依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宿夜未眠的干涩和烟熏火燎的痕迹,
“好久不见。”
林依依看着他,目光在他过于苍白的脸色和那身与季节略显不符的、扣得一丝不苟的干净外套上停留了一瞬。
这身衣服太新了,新得有些不自然。
“姜明?”她确认般地喊出他的名字,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选择了最直观的感受,
“你看上去很很累。”
“我没事。”姜明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声音生硬,他避开了她的问题,转而问道,
“你呢?最近咋样,还好吗?”他努力让语气显得平常,像任何一次普通的寒暄。
林依依微微垂眸,避开了他过于直接的目光,声音低了些,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窘迫:
“还好。”沉默了一下,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补充道:“我离婚了,带着女儿住我妈这里。”说完,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他的反应。
姜明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他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在她的话语里,在她略显闪躲又隐含期待的眼神里。
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种在破碎的生活中期盼一丝微光的希冀。
她过得并不好,至少,不像她当年选择离开时预期的那样好。
“还有当年的事,”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诚恳的悔意,“是我对不起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姜明记忆的闸门。
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那时他们刚大学毕业没多久,两人的工资都很低,走在繁华的商场里,林依依看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衣服,娇声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现实说道:
“姜明,你将来一定得月入过万,要不然可都养不起我!”
当时的他信心满满,搂着她的肩膀随口答应了,少年的意气风发让他并未把这件事的难度太放在心上。
然而,现实的压力接踵而至,异地,聚少离多的相处,微薄薪资带来的窘迫,最终将她家里积攒的不满引爆。
年底,迫于各方面压力,两人分手。过完年第二个月,他便收到了林依依订婚的消息。
从此,两人再无联系。
“哈哈哈,”姜明突然笑了起来,试图用开玩笑的语气打破这沉重的氛围,
“看你过的不好我就放心了!”这话听起来刻薄又幼稚,他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
随即他迅速敛起那不合时宜的笑容,语气变得平静而沧桑:
“都过去了,对不对得起都不重要了。当年是我没本事,怪不得你。”他顿了顿,似乎想用轻松的语气掩盖什么,
补充道:“我现在挺好的,工资过万了哟!”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迟来的、却已毫无意义的证明。
听到这句“工资过万”,林依依陷入了一阵失神。
当年那句戏言,竟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最终压垮了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恍惚回过神来的林依依,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多年的问题:“姜明,你恨我吗?”
恨吗?
听到这个问题,姜明一时间怔在原地。恨吗?也许吧。
从高中到大学毕业然后工作,整整八年,他早已把对她的感情,融入到骨血当中。就在年底一次看似很不起眼的问题争吵后,她提出了分手。
他原以为只是又一次普通的闹别扭,却在一个月后,得知了她订婚的消息。可是她明明跟他说过,这两年不考虑结婚的事。那个时候,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所谓的家里压力,所谓的现实问题,或许都是真的,但那个最终的选择,是她做出的。
所以,他应该恨吧,恨自己没本事,恨她太过于绝情,或许都有吧。
或许她也有苦衷,但是他受到的伤害是真的。
他没有办法回答恨还是不恨。因为无论是恨还是爱,在他选择了那条不归路之后,都失去了意义。
他的人生已经烂透了,不能再把她拖入这泥沼之中。
他没有回答。嘴角拉扯出一个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无奈的弧度。
“以前恨过,”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冰冷疏离,
“现在不恨了。”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说出那句斩断所有可能的话:
“我们回不去了,因为我不爱你了。”
林依依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她眼中的那一点点微光,随着他这句话语,迅速地黯淡下去,彻底熄灭。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那好,我知道了。”
她后退了半步,无形中拉开了彼此之间那道早已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的眼中迅速充盈起泪水,但她倔强地没有让它们落下,只是深深地看着姜明:“那就这样吧,再见。”
说完,她不再停留,迅速转身,快步走向那扇大门,背影带着一种仓促的逃离和难言的落寞,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让她彻底崩溃。
姜明看着她消失在门后,如同看着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弱的暖光彻底熄灭。
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很久,很久。
直到手指传来一阵灼痛,他才猛地一颤,回过神来。是那支一直夹在指间、忘了弹掉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烫到了他的皮肤。
姜明脑海里忽然响起一段熟悉的旋律,那是他们分手后,他无数次在深夜循环的歌:
“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懂得什么是珍贵,
那些美梦,没给你,我一生有愧,
假如我年少有为知进退,才不会让你替我受罪”
歌声在脑海中回荡,带着无尽的讽刺和哀伤。
他将烫手的烟头扔在脚下,用脚尖用力地将其踩灭,碾碎,仿佛要将那灼痛感,连同心脏深处那翻江倒海般的酸楚与无力,一同碾碎,碾进尘土里。
他知道,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结局了。
一个由他亲手划下的,仓促、残忍的句点。
他拉开车门,重新坐进驾驶座。车厢里,那淡淡的血腥气似乎更加浓郁了。
他发动汽车,没有再看一眼那扇门,驶离了这个埋葬了他青春和最后一丝温情的村庄。
前路茫茫,等待他的,只剩下最终的审判,或者,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