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裂了深夜的宁静,也短暂地击碎了姜明周遭那令人窒息的凝固感。
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动作迅速地将已经不省人事的姜建国抬上担架,固定,输氧。
姜明像一尊失魂的泥塑,目光死死黏在父亲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亦步亦趋地跟着,手上、衣服上沾染的暗红血迹已经半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褐色。
“家属!跟上一个!”护士急促地喊道。
姜明猛地回过神,踉跄著钻进救护车。车门“哗啦”一声关上,将陈家门口那几张或惊恐或麻木的脸隔绝在外。
车厢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氧气面罩下父亲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紧紧握著父亲冰冷粗糙的手,那双手曾经是那么有力,扛起过生活的重担,也曾在他小时候,笨拙而温柔地抚摸过他的头顶。
现在,这双手却软绵绵的,毫无生气。
“爸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明亦俯下身,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泣音,
“你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
妈和小妹还在家等着呢
我们说好了,过几天你要看着我结婚的”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起伏微弱的绿线,证明着生命还在顽强地挣扎。
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闯过红灯,奔向最近的县中心医院。
姜明的心也随着车辆的颠簸而剧烈起伏,每一次颠簸,都怕那条微弱的绿线会骤然变成一条直线。
终于到了医院,担架床的轮子碾过急诊室光洁冰冷的地面,发出急促的滚动声。
一片混乱之中,父亲被迅速推进了抢救室。那两扇自动门在他面前“砰”地合拢,
上方“抢救中”三个红字骤然亮起,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他的眼睛。
他被隔绝在外。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的声音——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其他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啜泣——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手上黏腻的血迹散发著淡淡的铁锈味,不断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如同噩梦般的一切。
陈芳那狠厉的眼神,烟灰缸落下的闷响,父亲倒下时茫然空洞的表情
画面一帧帧在脑海中循环播放,每一次重放,都像是在他心口剜下一块肉。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而残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个世纪那么长的瞬间,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疲惫和凝重神色的眼睛。
姜明像被弹簧弹起一样,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冲了过去,因为起得太猛,眼前一阵发黑。
他抓住医生的胳膊,声音嘶哑得几乎破音:“医生!我爸我爸怎么样?”
医生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身上的血迹,轻轻挣开他的手,语气沉重:
“你是姜建国的家属?”
“是!我是他儿子!”
“病人情况非常不乐观。
医生的话语清晰而冰冷,像一把把手术刀,“重度颅脑损伤,颅内大面积出血,伴有脑疝形成。
我们已经做了紧急手术清除血肿,但脑干功能受损严重。”
姜明听着那些陌生的医学术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他听不懂细节,但他听懂了医生语气里的无力回天。
“那那怎么办?医生,求求你,无论如何,救救我爸!
用最好的药!多少钱我们都治!”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医生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怜悯:
“不是钱的问题。我们已经尽力了。现在只能靠仪器和药物维持生命体征,送icu(重症监护室)观察。
但是你要有心理准备。病人自主呼吸已经非常微弱,可能就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轰——!”
姜明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他踉跄著后退一步,靠在墙上,才勉强没有倒下。
心理准备?
就这一两天?
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几个小时前,父亲还在电话里,用那带着口音的、憨厚的声音叮嘱他要好好过日子。
怎么转眼之间,就要准备准备后事了?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
“医生,你再看看,是不是搞错了?
我爸他身体一直很好的他就是头上破了点皮”
医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有些残酷的现实,只能由当事人自己慢慢消化。
很快,父亲被推出了抢救室,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接着不同的仪器,被径直送往楼上的icu。
姜明只能隔着移动病床的栏杆,看着父亲毫无知觉的脸,那张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
他跟着到了icu门口,那扇厚重的门再次无情地关上。他连进去守在床边的资格都没有。
他独自一人坐在icu门外的长椅上,冰冷的金属椅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
走廊里空旷而寂静,只有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他蜷缩著身体,双手插入头发,用力拉扯著头皮,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转移心脏那无法忍受的绞痛。
他想给母亲打电话,手指在屏幕上徘徊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他该怎么开口?告诉妈妈,爸爸为了给他要彩礼,被人打破了头,快要不行了?
他无法想象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一辈子柔顺、以丈夫和儿子为天的女人,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
天,快亮了吧。
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走廊的寂静。
姜明茫然地抬起头,看见母亲张慧和妹妹姜悦在小姨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母亲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得像纸,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惊恐。
妹妹姜悦脸上还挂著泪痕,看到姜明,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明明!你爸呢?你爸怎么样了?!”
母亲扑过来,紧紧抓住姜明的胳膊,手指冰凉,用力得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她的声音尖锐而颤抖,充满了濒临崩溃的恐惧。
姜明看着母亲那双空洞绝望、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试图安抚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妈”
他看着母亲眼中最后一点微光,随着他这声无力的呼唤,彻底熄灭了,变成了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母亲没有哭,没有闹,只是松开了抓着他的手,身体晃了晃,像一片风中枯萎的叶子,缓缓地、无声地瘫软下去。
“妈!”
“姐!”
姜明和小姨同时惊呼,手忙脚乱地扶住几乎晕厥的母亲。
妹妹姜悦的哭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更加显得凄厉而无助。
姜明扶著母亲在长椅上坐下,母亲靠在他身上,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不住地发抖。
她不再追问,只是睁著那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icu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它望穿。
姜明紧紧地抱着母亲,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他看着妹妹哭泣的脸,又看向那扇象征着生死的门。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缓缓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将他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也彻底冻结。
所有的悲伤、愤怒、无助、愧疚在这一刻,都沉淀为一种近乎实质的、黑暗的绝望。
他知道,他的家,已经碎了。
就在这个夜晚,被残忍地、彻底地打碎了。
而这一切,都需要有人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