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风谢恩坐下,略一沉吟,开始讲述。
没有什么堆砌华丽的辞藻。
“……说到石屏水利,臣起初也是束手无策。”
何明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继续讲述。
“石屏多山,地势起伏,传统的水渠引水法,往往十里修渠,只能灌溉三五里田地。”
“许多彝寨在高处,眼睁睁看着山下河水滔滔,山上却十年九旱。”
林靖远微微颔首:“朕看过云贵总督的奏报,那边确实山多田少。”
“正是。”
何明风放下茶盏,“臣到任后第一年,带着师爷钱谷走遍了石屏十八寨。”
“发现一个问题,各寨不是没有水源,山涧、溪流其实不少。”
“但水流急,落差大,存不住,也引不远。”
“百姓提水灌田,一桶一桶往山上挑,壮劳力整日就耗在这件事上。”
何明风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直到有一天,臣在彝寨看到孩子们玩竹制水车。”
“竹子做的简易轮子,溪水一冲就转,孩子们用它溅水嬉戏。”
“臣忽然想到,若是造大些,岂不是能提水?”
林靖远坐直了身子:“水车?”
“不止水车。”
何明风道,“臣想起在工部典籍中看过,前朝曾在江南推广过水磨,以水力推动石磨碾米磨面,省时省力。”
“石屏山溪水急,正是天然的动力。”
林靖远眼睛亮了:“你是说,把江南的水车水磨,搬到滇南山寨?”
“臣不敢贪功,这个想法是与当初的国子监同窗石磊一同琢磨出来的。”
何明风实话实说,“石磊是彝家人,熟悉本地情况。他说,彝家祖辈也曾造过简易水车,只是规模小,手艺也快失传了。”
林靖远若有所思。
“有了想法,施行却难。第一个难关,是白岩寨。”
何明风讲起那个故事时,语气里仍有感慨。
“白岩寨地势最高,缺水最甚。寨老岩山阿公已年过六旬,在寨中说一不二。”
“我们带着工匠去寨里勘探,选定了寨东那条山溪,准备在那里建第一座水车,既提水灌溉,也能带动水磨,为寨民碾米。”
“岩山阿公听完我们的计划,沉默了足足一炷香时间。然后他站起身,用彝语说了很长一段话。石磊翻译给臣听。”
“阿公说,那条山溪是寨子的‘命脉水’,祖祖辈辈祭祀的。在水源处动土,会惊扰山神,坏了风水,给寨子带来灾祸。”
林靖远皱起眉:“愚昧。”
“臣起初也这么想。”
何明风却摇头,“但石磊私下告诉臣,岩山阿公的父亲,三十年前曾带人在那溪边挖渠,结果山洪暴发,冲毁了大半个寨子。”
“老阿公在那场灾祸中失去了妻子和两个儿子。所以他对动水,有刻骨铭心的恐惧。”
林靖远沉默了。
他把玩镇纸的手停了下来。
“臣没有再劝说。”
何明风继续道,“而是请岩山阿公下山,去二十里外一个汉人村子看看。”
“那个村子三个月前建起了水车水磨。”
“他肯去?”
林靖远眼神疑惑。
“起初不肯,是石磊跪在阿公面前,用彝家最重的礼节恳求,说‘阿公,我以彝家子孙的性命担保,何大人不会害我们’。阿公这才勉强答应。”
何明风语气变得轻快起来。
描绘出了一幅林靖远从未见过的画面。
“那是春日午后,汉村的孩子们正在水车边嬉戏,巨大的木轮缓缓转动,清澈的溪水被提上来,哗啦啦流进新修的沟渠,流进绿油油的稻田。”
“水磨坊里,石磨隆隆作响,一个妇人轻松地照看着,金黄的玉米粒进去,细腻的玉米面出来。”
“岩山阿公站在田埂上,看了很久很久。他走到水车旁,伸手去接那提上来的水,凉丝丝的。他又走进磨坊,抓起一把刚磨好的玉米面,放在鼻尖闻。”
何明风稍一停顿。
“臣记得他问那个汉人妇人:‘这个磨,一天能磨多少?’妇人笑着说:‘抵得上三个壮劳力推一天的石磨。’”
“彝族阿公又问:‘这水车,旱天也能用?’妇人指着溪水:‘只要溪不断流,水车就不停。’”
何明风又停顿了一下,大殿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岩山阿公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寨子里传来鼓声。”
“臣赶到寨口时,看见阿公带着全寨五十多个青壮男子站在那里。老人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未眠。”
“他走到臣面前,用生硬的汉话说:‘何大人,我们跟你干。’然后转身对寨民们高声说了句彝语。”
“石磊后来告诉臣,阿公说的是‘孩子们,这是能让我们吃饱饭的东西。’”
林靖远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
殿外天色渐暗,宫灯次第亮起。
林靖远深吸一口气。
“好一个‘我们跟你干’。”
林靖远走回御案前,目光沉沉地看着何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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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爱卿,你可知你做的这件事,意义有多大?”
何明风起身垂首:“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你让朕看到,”林靖远一字一句道,“治理天下,不在于强令,而在于让人心服。”
何明风重新坐下,手指敲击着御案。
“水车水磨,工部年年都在推广,可成效几何?各地奏报,无非是‘造水车三座’‘建水磨五处’。”
“冷冰冰的数字罢了。”
“可你不同,你让朕看到了数字背后的人,看到了这些器具如何一点点改变人的生活,改变人的想法。”
何明风心中微动。
他没想到,年轻的皇帝能看到这一层。
“后来呢?”林靖远追问,“白岩寨的水车建成了吗?”
“建成了。”
何明风语气里带着自豪。
“不仅建成了,岩山阿公还成了最好的宣传者。他主动邀请周边彝寨的寨老来看,现身说法。”
“半年之内,石屏十八寨,建起了二十三座水车、十七处水磨。”
“旱田变水田的有八百多亩,省下的碾米劳力,让寨子里的妇女能织更多的布,老人孩子能吃上更细的粮。”
他顿了顿,补充道:“今年秋收,白岩寨的粮食产量翻了一番。岩山阿公托石磊给臣带话,说等臣回石屏,要用新米酿的酒敬臣。”
林靖远笑了:“这酒,你确实该喝。”
可是下一秒,林靖远忽然就提起了别的。
“听说何爱卿离开石屏之时,百姓送了你“万民伞”?”
何明风不知道林靖远为何提起这个,于是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百姓送你伞,是真心感激。”林靖远缓缓道,“但朝中有人说,这是沽名钓誉,是收买民心。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