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来得突然,也来得尖锐。
何明风起身,一撩衣袍重重跪下。
林靖远顿时一愣:“何爱卿,你这是……”
“臣不敢。”
何明风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靖远,认真道:“石屏百姓纯朴,谁对他们好,他们就记在心里。这伞不是臣要的,是百姓自发送的。”
“若说收买民心,臣在石屏三年,俸禄有限,所能做的,不过是秉公断案、兴修水利、减免赋税。”
“这些本是臣子应为之事,若因此得百姓感激,臣唯有惶恐。”
何明抬起头,目光清澈:“陛下,臣在石屏三年,最深的一点体悟是:边地治理,核心只在两处。”“一曰‘公平’,二曰‘教化’。”
林靖远眉梢微动:“你且起来,仔细说。”
然后林靖远转头示意身后站着的福安。
“福安,看茶。”
“喳。”
福安连忙恭恭敬敬地给何明风重新奉上一杯茶:“何大人,您快润润嗓子。”
“多谢。”
何明风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继续道。
“所谓公平,是让彝民汉民在同一片天下,受同一套王法庇护。”
“臣审案,不看他是彝是汉,只看是非曲直。”
“臣征税,不看他祖籍何处,只看田亩多寡。”
“公平二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难在要顶住各方压力,难在要破除积年陋习。”
何明风目光灼灼,看着面前年轻的帝王。
“但唯有公平,才能让各族百姓真心认同朝廷,认同自己是天子子民。”
林靖远顿时若有所思。
公平……么?
何明风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所谓教化,不是强行让彝人改汉俗、说汉话。而是办义学,让彝童汉童同堂读书,既然同堂读书,自然会学习汉话,融入汉人。”
“是修桥铺路,让深山彝寨能通外界;是推广医药,让百姓少受病痛之苦。”
“教化之功,在润物无声。彝家孩子读了书,知道礼义廉耻;彝家青壮走了出去,见到更广阔的天地。”
“久而久之,隔阂自消,融合自成。”
殿中静默。
炭盆里的火偶尔噼啪作响。
林靖远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
良久,他开口了“公平与教化……你说得对。”
“朕这些年看各地奏报,边患不止,多是因官员不能持正,对待异族或一味怀柔,或一味强硬。”
“失了公平,人心便不平;人心不平,则祸乱生。”
他站起身,走到殿窗前。
窗外是冬日萧瑟的庭院,但年轻帝王的目光似乎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何明风,你在石屏这几年,做的都是实事。修了多少里水渠,开了多少亩荒田,办了多少所学堂,这些朕都记得。”
“但朕更看重的,是你让彝汉百姓能坐在一起,这才是真正的治本之策。”
林靖远转身,目光如炬:“朝中有人不服,说你升得太快,坏了规矩。”
“朕今日就告诉你,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若按部就班就能治国平天下,那天下早就太平无事了。朕要的,是能做事、敢做事、做成事的人!”
林靖远双眸中似有火光在燃烧。
何明风起身拱手:“臣惶恐。”
“不必惶恐。”
林靖远走回御案前,“朕问你,这次给你的是更重的担子,更大的局面,你敢不敢接?”
何明风定了定心神。
皇上说的,就是滦州。
“臣愿为陛下分忧。”
“好!”
林靖远从案上取过一份早已拟好的诏书,“直隶滦州知州,正五品。”
“滦州不比石屏,那里是漕运咽喉,九河下梢,商贾云集,势力盘根错节。”
“赋税占直隶一成,漕粮经此北运,盐、铁、漕、河,样样都是难啃的骨头。”
“前任知州庸碌无为,积弊已深。”
他将诏书递给何明风:“朕把这个地方交给你。”
“三年,朕给你三年时间。不求你立刻扭转乾坤,但你要给朕打开局面,种下改变的种子。可能做到?”
何明风双手接过诏书。
沉甸甸的,不只是纸张的重量。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林靖远看着他,忽然笑了。
“去吧。好好准备,朕准你年后赴任。”
“缺什么人,要什么权,写折子给朕。”
“朕既用你,便信你。但有一点你要记住——”
年轻的皇帝一字一句道:“去了滦州,你仍是何明风。该修渠就修渠,该办学就办学,该持正就持正。不要因为地方复杂,就失了本心。”
“朕在京城看着你,天下的百姓,也在看着你。”
何明风深深叩首:“臣,谨记陛下教诲。”
走出紫宸殿时,已是黄昏。
夕阳给皇城的琉璃瓦镀上一层金色,庄严而温暖。
王公公等在殿外,见他出来,笑着迎上:“何大人,咱家送您出宫。”
“有劳公公。”
两人默默走着。
快到宫门时,王公公忽然低声说:“何大人,皇上今日说的话,句句肺腑。”
“咱家在宫里这些年年,没见过皇上对哪个臣子这样推心置腹。”
何明风郑重拱手:“多谢公公提点。”
宫门外,郑府的马车还在等着。何明风上车前,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城。
暮色中的皇城,像一尊巨兽
马车驶向郑府。
何明风靠在车厢里,只觉得有些疲惫。
林靖远虽然还很年轻,但是威严日盛。
跟他打交道,必须小心再小心。
不过他现在也算是简在帝心了……
等马车离皇城远了些,何明风叫住了前面赶车的马夫。
“大人?”
马夫眼神带着疑惑。
“停下来吧,我走回去。”
阔别京城已经三四年了,正好重新看看京城变成什么样子了。
……
另一边,几乎同时。
葛知雨坐在绣架前,对着那对绣了半个月的鸳鸯,第一百零八次叹了口气。
线是上好的苏绣丝线,颜色从黛青到月白过渡得极其自然。
样稿是请京城最有名的画师专门描的,连鸳鸯羽毛的纹理都栩栩如生。
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绣不下去。
针脚不是密了就是疏了,鸳鸯的眼睛绣得一只大一只小,荷塘的水波纹硬是绣出了风吹麦浪的架势。
“小姐,”丫鬟小环端着茶点进来,见状忍不住笑,“您这鸳鸯再绣下去,怕是要成水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