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着,将剩下的酒喝完。
坛子见了底,马宗腾晃了晃,笑道:“酒尽了,话也说透了。”
“明风,你是不是觉得我话说得太直,有些煞风景?”
何明风拍了拍马宗腾的肩膀,摇了摇头。
“若不是你直言相告,我贸然面圣,才是真的大祸临头。”
“宗腾,这份情义,我记在心里。”
马宗腾摆摆手,正色道:“你我之间,不说这些。但我还要嘱咐你几句,你务必要记牢。”
“第一,面圣的时候,只谈石屏实务,莫论朝堂是非。”
马宗腾压低声音。
“陛下如今愈发圣明,最厌臣工互相攻讦。你只需如实陈述石屏所见所为,不必辩解,不必自夸。陛下自有圣断。”
“第二,若有人问及白玉兰、问及新政是否合制,你就往‘因地制宜’‘便宜行事’上说。”
“咬定一点,所做一切,皆为安民,皆为朝廷。陛下是明君,懂得变通之理。”
“第三,”马宗腾顿了顿,“陛下虽年轻,却已非三年前的少年。他问话往往暗藏机锋,你要仔细听,谨慎答。”
“不必急于表现,陛下看重的是踏实,是稳重。”
何明风一一记下,郑重道:“我明白。”
然后何明风心中微微一动。
“这些话,可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何明风看向马宗腾的目光带上了一丝怀疑之色。
“……”
马宗腾抬眼望望苍天,忽然像是一个泄气的气球。
抬手捶了何明风一下:“就知道瞒不过你!”
“这些话……确实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马宗腾斜眼看着何明风,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你猜猜,是谁嘱咐我来说的?”
何明风把酒杯倒扣在桌子上,懒洋洋地往后一靠。
“必定是葛夫子吧。”
“这你都知道!”
马宗腾顿时差点跳脚:“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不过不只是葛夫子,还有葛知衡葛大人,也叮嘱了我许多。”
说着,马宗腾拍拍何明风的肩膀;“你小子,这次回来,还不赶紧上门去提亲?”
“看葛家人多关心你,他们是怕出面不方便,才托我特意来跟你说这些。”
被人惦记的滋味总是暖洋洋的。
何明风笑着也反手拍了拍马宗腾:“那你呢?可有心仪之人了?”
马宗腾摆摆手,又露出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你且等着吧。”
“好了,正事说完。说说你吧,石屏三年,滋味如何?”
何明风也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
他讲起初到石屏时的艰难,讲起修水渠时彝家汉子们赤膊干活的场景,讲起平反冤狱后那家人送来的鸡蛋……
马宗腾静静听着,不时点头,眼中闪着光。
他在石屏待过一年,这些情景,有些他见过,有些他听过,如今再从何明风口中说出,别有一番滋味。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念石屏的菌子火锅了。”
他感慨道,“明风,你做的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是扎扎实实的功德。”
“比我们在京城勾心斗角,有意义得多。”
“各有各的难处。”
何明风道,“你在朝中为我周旋,让陛下记住石屏,记住我。这不也是在做实事?”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又聊了几句,天色渐晚,二人要分别了。
何明风点头,翻身上马。走出很远,回头望去,马宗腾还站在亭前,青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旗帜。
他知道,前路艰难,但终究不是独行。
京城就在眼前,灯火璀璨,如同一张巨网,也如一个舞台。
而他,即将登场。
这一次,他将面对的不仅是滇南的山水,更是整个天下的风云。
……
翌日上午。
阳光稀薄地照在青石板路上。
何明风站在熟悉的巷口,却愣住了。
记忆里,这里只有一座宅院,三年前刘元丰租给郑家兄弟和何明风合住。
门前有两棵槐树,秋来落叶满地。
可如今两座相邻的宅院并立,青砖灰瓦,规制相仿。
左边门上悬着黑底金字的“郑府”匾额。
右边门上则是同样制式的“何府”匾额。
两座宅子显然经过整修,墙是新刷的,门是新漆的,连门前石阶都换成了整块的青石。
何明风揉了揉眼睛。
走错地方了?
可巷口的槐树还在,对面王记油盐铺的幌子也还是那个破了一角的……
“明风?真是明风!”
何府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轻汉子探出身来,手里还拿着把扫帚。
看清来人后,扫帚啪嗒掉在地上,汉子一个箭步冲过来,双手抓住何明风的胳膊。
“三哥?”
何明风这才认出,竟是堂哥何三郎,“你怎么在……”
“我、我一直在这儿啊!”
何三郎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郑二哥说,你在外做官,京城不能没个家。”
“这宅子……这宅子是你的!”
“旁边的郑府是彦哥和二哥住的。我、我在这儿帮着看家,等、等你回来……”
何明风被何三郎拉进何府大门。
庭院宽敞,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院角一棵老枣树,树下石桌石凳。
一切收拾得干净利落,窗明几净,显然常有人打扫。
“这……这是怎么回事?”
何明风仍有些恍惚。
何三郎正要解释,隔壁郑府的门也开了。
郑彦一身靛蓝棉袍快步走出,手里还拿着本账册,看到何明风,账册啪嗒掉在地上。
“好小子!回来也不提前捎个信!”
郑彦冲过来,眼圈瞬间红了,上下打量着。
“瘦了!黑了!滇南的日头果然毒辣!快,先进屋!”
“对了,进你家还是我家?”
这话问得何明风哭笑不得。
他指了指郑府:“先……先回你家吧。”
三人进了郑府正厅。
厅中陈设简单却不失雅致,桌椅都是榆木的,结实耐用。
郑彦拉何明风坐下。
“明风,你听我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