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亭子。
石桌上果然温着一坛酒,旁边还摆着几样简单小菜。
酱牛肉、卤豆干、盐水花生。
“坐。”
马宗腾拍开酒封,醇厚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他倒满两碗,推一碗到何明风面前。
“先喝一口,驱驱寒。北方的初冬,可比滇南冷得多。”
何明风端起碗,一饮而尽。
酒是上好的绍兴黄,温热适口,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好酒。”
何明风放下碗,看着马宗腾,“驿报才到,你便知道了?还天天来等?”
马宗腾笑了笑,也饮了一口酒,才慢悠悠道:“你忘了?我可是刚从石屏回来一年的人。”
“那边的一草一木,我都熟。”
“你何时启程,走哪条路,何时该到何处,我掐指一算便知。”
他说得轻松,但何明风听得出其中的用心。
“宗腾,你……”
何明风喉头有些哽。
“打住。”马宗腾又给他倒上酒,“你我之间,不说这些。”
“来,尝尝这牛肉,还是当年那家老店,老板听说我是给你接风,特意挑了最好的腱子肉,卤了整整一天。”
何明风夹起一片,入口咸香劲道,果然是记忆中的味道。
三年来在石屏,吃的多是腊味、菌子、酸汤,这北方的酱香,竟有些陌生了。
两人默默吃了几口菜,喝了半碗酒。
亭外北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说说正事吧。”马宗腾放下筷子,神色认真起来,“你这次回京,是喜也是忧。”
何明风正襟危坐:“愿闻其详。”
“喜的是,陛下对你念念不忘。”
何明风抬头:“这是从何说起?”
马宗腾压低了声音。
“我之前听到陛下曾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你‘初至时陈,治边三难,一年后报水利初成,二年后奏各族渐融,三年终上赋税盈仓。步步扎实,无一虚言。此等干才,当重用’。”
何明风微微一愣。
“至于下一步……”
马宗腾沉吟片刻,皱了皱眉:“听说当初有人提议按制擢升你为府同知,是陛下力排众议。”
“说,‘石屏之治,非止一州之治,乃可为天下边州法,欲以大任试之。’”
何明风听着马宗腾的话,微微有些出神。
他仿佛能看见年轻的天子在御书房中踱步、发问、决断的模样。
三年了,当年那个聪颖却稍显青涩的少年天子,如今已是一个成年的君王。
朝野皆言,陛下天资愈发明敏,处事愈发老练。
“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一字不差。”
马宗腾点头,眼中闪过钦佩之色。
“明风,你或许不知,自你走后,陛下时常问起石屏之事。”
“我在石屏那一年,每次回京述职,陛下必详询进展。”
“后来我回京任御史,陛下仍会召我问话。”
马宗腾压着嗓子学林靖远说话。
又怕不敬皇上,别别扭扭地像个小媳妇。
“马爱卿,石屏的水渠可还通畅?”
“彝汉合塾的孩子们学得如何?”
“噗……”
何明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马宗腾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不瞒你说,我能在御史台站稳脚跟,多少也沾了你的光。”
“陛下因石屏之事信重我,我便顺势在陛下面前,将你在石屏的种种艰难、种种苦心,细细说与陛下听。”
“陛下听进去了,一直记着。”
何明风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三年来在石屏,他常常觉得自己是在孤军奋战。
如今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一直在看着他,理解他。
而身边的挚友,一直在为他铺路搭桥。
这知遇之恩,这挚友之情,重于泰山。
“陛下是要拿石屏做个样板。”
马宗腾继续道,“修水渠之法,已打算在川黔推广。”
“彝汉合塾之制,湖广正在试行。”
“陛下常对百官说,何明风能做到的,其他地方为何做不到?这话,让不少封疆大吏面上无光。”
何明风默然。
他没想到,自己一方之治,竟成了天子推行新政的利器。
也成了刺向庸官的锋芒。
“但是,”马宗腾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下来,“朝中对此,并非一片叫好。”
他给自己倒了碗酒,却没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碗沿。
“你可知,你这三年破格升迁,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按本朝惯例,进士出身,外放知县,三年考满升知州,再三年升知府……”
“一步一步,讲究的是资历,是规矩。”
马宗腾又喝了口酒。
“你呢?直接通判,三年不到就要升知州,还是直隶州。”
“多少人熬白了头发也到不了的位置,你三十不到就要坐上去了。”
马宗腾抬眼看他,目光锐利:“吏部侍郎周延礼,当年中进士比你早三科,如今也不过是从四品。”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郑维年,是你同科进士,现在还在六品上打转。”
“更别说那些熬资历的翰林、给事中……”
“明风,你升得太快,快得让人眼红,快得让人害怕。”
何明风默然。
这些,他早有预料。
宦海浮沉,最忌一枝独秀。
“周延礼、郑维年这些人,已经在联络同科、同乡,准备在你面圣时发难。”
马宗腾压低了声音,“他们不敢直接否定你的政绩,石屏的‘万民伞’已经传到京城,民望正盛,否定你就是否定民心。”
“但他们可以从别的角度下手。”
何明风微微皱眉。
“什么角度?”
“其一,说你结交江湖,有损官箴。”
马宗腾盯着他,“那个白玉兰,到底是什么人?你奏折中多次提到义士白玉兰助查案,朝中已经有人抓住这点做文章,说你和江湖匪类往来过密。”
何明风想解释,马宗腾抬手止住他。
“我知道白玉兰是侠士,帮了你大忙。”
“但朝堂上那些老夫子不管这些,他们只认规矩,官员当谨言慎行,与江湖人划清界限。”
“其二,”马宗腾继续道,“说你擅改祖制,标新立异。”
“你在石屏推的那些新政,允许彝童入汉塾、减免垦荒赋税、甚至让各族寨老参与断案……”
“这些在朝中保守派看来,都是离经叛道。”
“他们会说,你今日敢改一州之制,明日就敢动天下之法。”
亭外的风更大了,卷起尘土枯叶,扑打在亭柱上,沙沙作响。
何明风端起酒碗,慢慢喝着。
“所以这次召你回京面圣,就是关键。”
马宗腾看着他,“陛下要用你,也要平衡朝局。奏对得好,陛下就能力排众议,给你想要的职位。奏对得不好……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便会一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