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峒的阿木头人走上前。
他捧着一个精致的铜鼓模型,只有巴掌大小,但纹饰繁复,每一道刻痕都精细入微。
“何大人,”阿木的声音有些哽咽,“铜鼓响,彝心聚。我们彝家人,听到铜鼓声,就知道该聚在一起议事、祭祀、庆丰收。”
“这个鼓,是按黑水峒祖鼓的样子做的。”
“大人带着它,无论走到哪里,石屏万民之心,永随大人鼓声而动。”
“我们……永远记得大人的恩义。”
人群中顿时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何明风接过铜鼓模型,入手温润。
“阿木头人,”何明风道:“石屏三年,不是我施恩,是我受教。”
“我从你们这里学到,为官不只在于律令条文,更在于人心冷暖。”
“这份教诲,我带到滦州,带到任何我去的地方。”
何明风转身,面向长街两侧的百姓,深深一揖。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几个彝家汉子从后面挤过来,扛着一个巨大的物件,用深蓝土布盖着。
他们走到街心,对视一眼,猛地扯下布幔。
那是一把伞。
一把巨大无比的伞。
伞骨是坚韧的老竹,伞面却是成百上千块布片缝制而成。
靛蓝的彝家土布,绣花的苗家织锦,素净的汉家棉布,甚至还有小孩子衣服上的补丁、老人头巾的一角……
每一块布颜色、质地、新旧都不同,密密麻麻拼在一起,像一片承载着无数故事的天空。
“万民伞……”
有人低声惊呼。
扛伞的汉子中,一个黝黑的中年人上前一步,用带着浓重彝腔的汉话说:“何大人,石屏十八寨、六十四村,家家出了一块布。”
“不会写名字,就按手印、绣花、系线头……这伞上的每一块布,都是一户人家。”
“天晴时,它给大人遮阳;下雨时,它给大人挡雨。”
“大人带着它,就像……就像石屏的百姓,永远在大人头顶,护着大人。”
何明风怔怔地看着那把伞。
他看着那些布片,有的褪色了,有的还新。
有的绣着歪歪扭扭的汉字“福”,有的是彝家的吉祥图案。
有的角落用线缝着一个小小的名字,有的只是按着一个红手印……
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何明风想起第一个修通水渠的寨子,那些彝家汉子在水流进田的瞬间,扑通跪在泥水里嚎啕大哭。
想起平反冤狱后,那家人连夜赶了几十里山路,就为了给他送一筐舍不得吃的鸡蛋。
想起疫病流行时,苏锦带着各族妇女熬药施粥,那些曾经互相戒备的族群,在生死面前终于放下隔阂。
很多很多……
“大人,”钱谷轻声提醒,“该启程了,还要赶路。”
何明风恍然回神。
他走到万民伞前,伸出手,轻轻抚摸那些布片。
粗粝的、柔软的、光滑的、毛糙的。
不同的触感,都是同样滚烫的心意。
然后何明风忽然退后三步,整理衣冠,对着长街百姓,对着这把万民伞,缓缓跪下。
“大人不可!”
岩老惊呼。
何明风不答。
他伏下身,额头触地,行了一个最庄重的大礼。
街上一片寂静,只有压抑的哭声。
何明风保持那个姿势,很久很久。
久到晨光完全铺满长街,久到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终于,何明风起身,翻身上马。
车轮开始滚动。
百姓们没有追,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车马缓缓驶向城门。
有人挥手,有人抹泪,有人抱着孩子轻声说着什么。
何明风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
直到出了城门,走上官道,他才勒马,最后望了一眼石屏城。
朝阳正好,城门上的“石屏”二字清晰可见。
城里炊烟袅袅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大人,”钱谷策马靠近,递过一方手帕,“擦擦吧。”
何明风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
他接过手帕,却没用,任风吹干泪痕。
“钱谷,”他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群山,“你说,滦州的百姓,也会这样吗?”
钱谷沉默片刻,缓缓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大人以真心待之,迟早会换来真心。”
“只是……滦州离京城更近,不比石屏,那里势力盘根错节,人心也更复杂。”
“路,可能会更难走。”
何明风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走吧,皇上还在京城等着。滦州……还在北方等着。”
车马重新启程,沿着官道向北而行。
石屏渐渐消失在群山之后。
但何明风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
那把万民伞收在车中,那把彝刀挂在腰间,那个铜鼓模型揣在怀里。
还有那些面孔,那些眼神,那些泪水。
这些都将陪着他,走向更远的征途。
前方,是京师,是天子垂询,是新的使命。
更前方,是滦州,是漕运波涛,是未知的挑战。
但何明风心中一片澄明。
因为他知道,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不是一个人。
石屏的万民心,永远是他头顶最坚固的伞。
……
三个月后。
京郊。
天气渐寒。
远处的西山轮廓清晰,像用刀削出来的一般,山尖上隐约可见未化的残雪。
何明风勒住马,望着不远处那座熟悉的十里长亭。
三年前离京时,也是在这里,一众好友送他。
“大人,可要在此歇脚?”
钱谷策马上前问道。
何明风正要答话,却见亭中走出一个人来。
青衫落拓,眉眼疏朗,手里提着一坛酒,两个粗瓷碗。
不是马宗腾是谁?
“何兄!”
马宗腾朗声笑道,声音在空旷的郊野传得很远。
“我就算着你今日该到了。来来来,酒已温好,就等你这一路风尘。”
何明风翻身下马,快步上前。
两人在亭前相遇,相视一笑,同时伸出双手,重重握在一起。
“瘦了。”
马宗腾上下打量他,眼里有感慨,“也黑了。滇南的日头果然厉害。”
“你倒是没变。”何明风笑道,心里却想,马宗腾眼角添了细纹,鬓边也有了几丝白发。
三年御史生涯,想来也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