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破晓时分。
石磊将连夜审讯的记录呈至二堂,厚厚一沓供状墨迹未干。
烛火下,何明风一页页翻阅,脸色越来越沉。
马成远与柳乡绅的供词如两把钥匙,打开了石屏州深藏多年的罪恶之门。
永昌十一年春,柳家发现黑虎山有锡矿,上报州衙。
马成远压下公文,私下与柳乡绅达成协议。
柳家私采,所得利润三七分账。
马成远坐享三成干股,柳家负责开采打点。
这便是私矿源头。
永昌十二年夏,朝廷下拨滇南茶税减免政令。
马成远伙同户房刘主事,伪造旧账,将已征收的茶税三千两贪墨。
其中五百两用于“打点”途经的茶马御史,余下由马成远、柳家、周有财等瓜分。
永昌十三年秋,石屏水患,朝廷拨赈灾银五千两。
马成远以“修缮河工”为名,虚报款项两千两。
真正用于赈灾的不足三成,导致下游三个寨子发生饥荒,死者十七人
一桩桩,一件件,时间、地点、金额、经手人,清清楚楚。
更令人心惊的是供状末尾,马成远颤抖着补上一句:“永昌十二年冬,有贵客至石屏,收走柳家献上的滇玉观音一尊、金条二十根。
“此人姓吴,自称在按察司衙门行走。此后三年,茶马税账目每有纰漏,均有此人代为遮掩。”
柳乡绅的供词则提到:“马知府常言,他在省城布政司有同年照应,在京城亦有门路。故石屏事,只要不过分,无人会查。”
两条线索如毒蛇,隐隐指向石屏之外。
“大人,”石磊低声道,“马成远所言姓吴之人,下吏倒有耳闻。去岁按察司确有一位吴姓经吏来石屏巡查,住在柳家别院三日。”
何明风合上供状,沉默良久。窗外天色渐明,晨光刺破黑暗。
“这些供词,暂时封存。”
他缓缓道,“先审眼前案,办眼前人。”
“那边”
“马御史自有安排。”
何明风起身,“传令:今日巳时,升堂。”
十月十九,巳时正。
石屏州衙大门洞开。
百姓早已闻讯而来,将衙前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有黑虎山矿工的家属,有被强占田产的彝民,有被克扣工钱的匠户
人人眼中都燃着一团火。
马宗腾端坐正堂,何明风设旁听座于左。
堂下,马成远、柳乡绅、周有财等三十七名案犯,皆着罪衣,跪成一排。
“带原告——黑虎山矿工李栓柱!”
李栓柱上堂,未语先跪,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青天大老爷!为小人等做主啊!”
他陈述矿场惨状时,堂下百姓已有啜泣声。
当说到“塌方压死五人,柳家只赔十两”时,人群中爆发出怒吼:“偿命!偿命!”
柳乡绅面如死灰。
马宗腾一拍惊堂木:“柳文德,你可认罪?”
“草民认罪。”
柳乡绅伏地,“但求大人开恩,留柳家一条血脉”
“带原告——彝民阿吉!”
阿吉老汉上堂,说的是三年前柳家强占他家祖传水田之事。
柳家管事带人毁了他家青苗,打断他儿子一条腿,最终以十两银子“买”走十亩良田。
“那田,是我祖父开出来的”
阿吉老泪纵横,“柳家说,不卖就让我家绝后”
一桩,两桩,三桩整整一个上午,十三名原告上堂陈情。
每一桩背后,都是百姓的血泪。
午后,开始核证。
钱谷呈上账册、地契、私账。
石磊呈上物证、证物。
苏锦扶着孤老院的赵婆婆上堂,老人颤巍巍说出虚名真相。
文林阁孙掌柜当堂指认周有财虚报书价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马成远等人在确凿证据前,只能一一画押认罪。
十月二十,午时。
判决公榜贴在州衙照壁前。
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识字的大声念出。
“犯官马成远,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计贪墨银两二万四千余两,致十七人死判斩立决,家产抄没,三族内不得科举入仕。”
“犯绅柳文德,私开矿场,强占民田,逼死六命判斩立决,家产抄没。”
“犯吏周有财,虚报工程,贪墨银两一千四百余两判流放三千里,家产抄没。”
“柳家涉案护院、管事十一人,依律杖一百,流放两千里。”
每念一条,人群中便爆发一阵欢呼。
有人跪地痛哭,有人仰天大笑,有人高喊“青天”。
午时三刻,马成远、柳乡绅被押赴城南刑场。
马宗腾亲临监斩。
何明风跟在一旁。
法场周围,百姓肃立。
马成远跪在刑台上,忽然抬头望向监斩台。
他再傻,这时候也看出来了。
这个何明风,跟那个所谓的马御史,原本就是一伙的!
若是没有何明风这厮在石屏拿到这么多证据,他们未必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想到这里,马成远不由得开口了。
“何明风!你以为你赢了吗?石屏这潭水,比你想象的深!今日杀我,明日自然有人替我报仇!”
何明风面色平静:“马成远,你为官十余年,可知石屏百姓最恨你什么?”
马成远一愣。
“不是恨你贪钱,”何明风缓缓道,“是恨你夺了他们活下去的指望。灾年夺他们口粮,丰年夺他们田地,平时夺他们尊严。”
“你今日之死,不是本官要你死,是石屏万千百姓要你死。”
他站起身,声音传遍法场:“石屏父老!今日斩此贪官恶绅,是还你们公道!从今往后,石屏的天,该晴了!”
“万岁!万岁!”
呼声如潮。
刽子手手起刀落!
两颗人头滚落,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