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提心吊胆中滑入深冬。秦雪的肚子象一颗悄悄膨胀的种子,在厚重冬衣的掩护下,尚能藏匿。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天早晨系棉袄扣子时,那逐渐紧绷的腰腹带来的恐慌。
孕吐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隐秘的变化。她的身体变得丰腴,胸部胀痛,脸颊却因孕期的消耗而显出一丝不健康的苍白。对着镜子,她看见一个陌生的自己——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明媚,多了份沉郁的倦色,而腹部微微隆起的弧度,在贴身衣物下已无法完全遮掩。
“该换更宽大的衣服了。”秦怀明在一个周日的早上,将一件深蓝色、布料厚实、款式老气却极其宽松的棉大衣放在秦雪炕头。”
秦雪摸着那件带着父亲烟味的棉大衣,心中五味杂陈。它象一副盔甲,也将是一个标签——从今往后,她只能将自己包裹在这黯淡宽大的布料里,掩藏日益明显的秘密。
“巡回教程”的任务开始了。按照王校长的安排,秦雪每周二和周四,需要前往红旗公社下辖最偏远的两个屯子——靠山屯和柳树沟的村小“指导教程”。这两个屯子离镇子远,道路难行,消息相对闭塞。名义上是组织对她的“重用”和“锻炼”,实则是为她减少在镇中心小学的露面频率,也为后续“因病休养”做铺垫。
第一次去靠山屯那天,天没亮秦雪就起床了。她穿上那件深蓝色的肥大棉衣,围上厚厚的围巾,几乎遮住半张脸。秦怀明推着家里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送她去公社搭顺路的拖拉机。
寒风凛冽,土路颠簸。秦雪坐在拖拉机拖斗的稻草上,双手紧紧护着小腹,每一次颠簸都让她心惊胆战。同车的还有其他几个去下面屯子办事的公社干部,他们裹着棉袄缩着脖子闲聊,偶尔有人跟秦雪搭话,她也只是简短应答,尽量避免引起注意。
靠山屯的村小只有两间土坯教室,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师带着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看到镇上的老师来“指导”,老教师很是热情,孩子们也用新奇又胆怯的眼神看着她。
秦雪努力集中精神,上了一节语文课。她尽量站着讲课,避免坐下时腹部线条暴露。板书时侧着身子,不让侧面轮廓太明显。课间休息,老教师关切地问:“秦老师穿这么厚,还冷吗?脸咋这么白?”
“有点着凉,不碍事。”秦雪将围巾又往上拉了拉,勉强笑道。她不敢多喝水,因为屯子里简陋的厕所毫无隐私可言。
一天下来,身心俱疲。回程的拖拉机上,她靠着冰冷的车帮,感觉小腹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持续性的酸胀。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会不会出事?这个孩子虽然不被期待,但如果现在出事,一切遮掩都将前功尽弃,她会面临更可怕的局面。
回到家,她悄悄告诉母亲,连夜去请了屯子里懂些草药、嘴巴也紧的孙婆子。孙婆子看了看,号了脉,说:“胎气有点不稳,累着了。得静养,不能再颠簸。”
秦怀明在门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听完孙婆子的话,沉默良久。第二天,他天不亮又去了镇上。
不知秦怀明用了什么方法,王校长那边很快有了新安排:“巡回教程”照旧,但秦雪只需要每周去一次,且公社出面协调,让那个屯子派相对好些的马车或牛车接送,尽量避免颠簸。同时,王校长“体贴”地表示,秦老师身体不适,在屯子里上课的时间可以缩短,重点“指导”即可。
于是,秦雪的“指导”变成了象征性的。她多数时间只是坐在简陋的办公室(往往就是老教师的宿舍兼备课室)里,看看教案,偶尔和老教师交流几句。孩子们上课时,她就在窗外听一听。这减轻了她的体力负担,也减少了暴露的风险。但每次往返的旅途,依然是一种折磨。她象个见不得光的影子,穿梭在寒风与谎言之间。
屯子里开始有了些细微的议论。毕竟,秦雪的变化,朝夕相处的家人或许能帮着遮掩,但外人总能察觉到异常。
“秦老师最近好象胖了些?”
“脸色是不太好,听说经常跑下面屯子,累的吧?”
“她爹是支书,咋还让闺女吃这苦?”
“你们没发现?她最近穿得那叫一个厚实,腰身都看不出来了……”
这些议论像冬天的冷风,无孔不入。秦雪走在屯子里,能感觉到那些落在她身上探究的目光。她去井边打水,会有妇人“热心”地过来帮忙,手“不经意”地碰碰她的腰腹。她去代销点买盐,售货员会多看她两眼,嘴里说着“秦老师气色要补补”,眼神却带着揣测。
最让她难堪的是一次在屯子口遇见几个纳鞋底的婶子。她们招呼她坐下歇歇,一个心直口快的说道:“小雪啊,婶子看你这身板……该不是有了吧?啥时候办喜事?你爹瞒得可真严实!”
秦雪当时脑子“嗡”的一声,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婶子说啥呢,我就是冬天吃得多,不爱动,长了点肉。哪有什么喜事。”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后还能听见婶子们压低的笑声和议论:“瞧她慌的……”“说不定真是……”
那天晚上,秦雪在屋里哭了很久。秦怀明蹲在门外,一言不发,只有旱烟的红点在黑暗中明灭。他知道,舆论的压力越来越大,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春节前后,秦雪的肚子已经显怀到即使用最宽大的棉衣也难以完全掩饰的地步。她被迫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对外一律宣称“胃病老毛病犯了,需要卧床静养”。学校那边,也到了该执行下一步计划的时候。
秦怀明再次拜访了王校长。这次,他带去的不仅是烟酒,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两天后,王校长亲自来了一趟屯子,名义上是“看望生病休养的秦老师”。
在秦家堂屋,王校长看着面容憔瘁、腹部隆起的秦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被惯常的圆滑笑容掩盖。他当着她父母的面,语气沉重又关切地说:“秦老师带病坚持工作,精神可嘉,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组织上研究决定,批准秦老师长期病假,好好休养。工作上的事不用担心,等身体养好了,组织上另有安排。”
秦怀明连忙表示感谢,周桂芳则在一旁抹眼泪,说着“感谢组织关怀”。
病假报告很快批了下来,理由写的是“慢性胃病及神经衰弱,需长期休养治疔”。王校长亲自将报告送到了公社教育办和县教育局备案。有了这层官方手续,秦雪从下学期开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消失”在公众视野中了。
然而,这只是解决了“台面上”的问题。屯子里的目光和议论,还需要另一套说辞来应对。
秦怀明开始有意识地在屯子里放出一些“风声”。他会在和人闲聊时,叹气说女儿身体不好,是当年读书太用功落下的病根,胃不好,心气也弱,需要好好将养。
他们试图将秦雪日益明显的变化,全部归结于“重病”。这是一个冒险的谎言,但也是目前唯一的选择。至少,“重病”比“未婚先孕”听起来,稍微保全一点秦家的脸面,也能解释她为何长期闭门不出。
秦雪彻底成了困在屋里的囚鸟。她不能再去学校,不能随意在屯子里走动,甚至不能经常在院子里晒太阳。大多数时间,她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或堂屋里,听着外面世界的声响——孩子们的嬉闹,妇女们的闲谈,远远传来的狗吠鸡鸣。那些曾经属于她的、鲜活的生活,如今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和谎言。
她的身体继续变化。胎动越来越明显,有时甚至能看到腹部的起伏。夜晚,她躺在床上,感受着那个小生命在体内拳打脚踢,心情复杂到难以言喻。恨吗?当然恨。是这个小生命将她拖入深渊。可当那小小的脚丫似乎抵着她的手掌轻轻踢动时,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悸动,又会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她会迅速收回手,背过身去,心里充满了自我厌恶——你怎么可以对这个孽种产生感情?
秦怀明也在默默准备着。他在秦雪房间的柜子深处,准备了简陋的婴儿衣物和尿布——都是偷偷用旧被里改的,颜色黯淡,毫无喜庆可言。他还联系了一个远房表亲,住在更偏僻的山沟里,打算等秦雪快生时,将她送到那里去“养病”,孩子生下后,就说是那家亲戚抱养的弃婴,或者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