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晴在门口站了片刻,再次深吸一口气,抬腿迈进了院子。
厨房里,王桂香一边摆弄着留给自家和赵建国的饭菜,一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看见林晚晴的身影消失在陆家院门内,她才收回目光,嘴角露出一点淡淡的、欣慰的笑意。
“这丫头,是个灵透的,一点就通。”她自言自语着,把饭菜端进正屋,“剩下的,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而此刻,林晚晴已经站在了陆家正屋门口。门虚掩着,她能看到里面炕上,陆老爷子背对着门坐着的身影,依旧透着股沉闷的气息。
她定了定神,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爹,”她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了进去,带着一丝努力维持的平稳,“我……我做了点菜,给您送过来。早上……是我不懂事,您别生气了,趁热吃点吧。”
屋里静了一瞬。
接着,传来陆老爷子一声听不出情绪的、沉闷的回应:“……搁外头吧。”
没有接受,但也没有断然拒绝。
林晚晴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微微松了松。她将托盘轻轻放在门外的窗台上,又低声说了句:“爹,您记得吃。”
然后,她转身,快步离开了陆家院子。走出很远,才觉得手心有些汗湿,后背也微微发凉,但心里那块压着的大石头,似乎挪开了一点缝隙。
回到王桂香家,饭菜已经摆好。王桂香什么也没问,只是招呼她:“快来吃饭,尝尝嫂子的手艺退步了没。”
这顿饭,林晚晴吃得比想象中多。热乎乎的猪肉炖粉条,扎实的贴饼子,还有王桂香不断的夹菜和闲聊,让她冰冷的胃和心都一点点暖和过来。
饭后,她抢着收拾了碗筷,洗干净。王桂香也没拦着,由着她忙活。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日头已经偏西。林晚晴该回去了。
“嫂子,今天……谢谢您。”她站在门口,看着王桂香,真心实意地说。不止谢这顿饭,更谢那番推心置腹的教导。
王桂香笑着摆摆手:“谢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往后有啥难处,尽管来找嫂子。记住,日子长着呢,慢慢来。”
林晚晴用力点头,眼框又有些发热,但这次不是因为委屈。
她转身往家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经过陆家院子时,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台。那个托盘和碗已经不在了。
是被收进去了?还是……
她没再多想,加快了脚步。心里却记着王桂香的话:温水煨冰,慢火炖豆角。日子还长,她得有力气,也得有耐心。
而此刻,陆家正屋里,炕桌上摆着那碗已经不那么烫,却依旧冒着些许热气的猪肉炖粉条,旁边是两个金黄的贴饼子。陆老爷子坐在桌边,看着那碗油汪汪的菜,许久没动筷子。老太太在一旁,欲言又止。
终于,他拿起一个饼子,掰了一小块,蘸了点汤汁,送进嘴里,慢慢嚼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有些复杂。
老太太见状,悄悄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也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粉条。
窗外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的轮廓,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屯子里,炊烟次第升起,交织成一幅平淡而坚实的烟火图景。
这一天,就在这灶台间的烟火气、言语间的智慧传递、以及一碗家常菜所承载的微妙试探与和解中,悄然翻过。未来的路或许仍有坎坷,但至少,有人指点了方向,也有人,迈出了尝试的第一步。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学习班的总结会准时开始。陆铮踩着点踏入会议室,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身半旧的军装裤和工字背心,外面罩了件洗得发白的单外套。头发理得短而整齐,下巴刮得干干净净,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除了眼底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熬夜赶路后留下的淡淡倦色,整个人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二致,依旧是那副沉默挺拔、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象往常一样,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身姿笔挺,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只是按时参加了一次普通的晨会。
然而,坐在他旁边的老张,鼻子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压都压不住的笑意。他凑近了些,用骼膊肘轻轻碰了碰陆铮,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戏谑:“哟?咱们的‘冷面兵王’回来啦?这身上……啧,一股子皂角味儿,还混着点儿……炕火的暖和气儿?昨晚……‘家事’处理得挺顺利哈?”
陆铮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接话,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食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耳根处,悄然爬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
老张见他这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笑得更欢实了,但碍于会议开始,也没再继续调侃,只是冲坐在对面的小陈挤了挤眼。
小陈早就竖着耳朵呢,接收到老张的信号,再偷偷打量陆铮——嗯,衣服好象比昨天更平整了些?领口袖口都干干净净的。脸色嘛,虽然还是没啥表情,但总觉得……眉眼间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寒气,好象淡了那么一丢丢?尤其是当他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掠过远处隐约的山峦轮廓时(那方向好象是回他们屯子的路?),那眼神里似乎有一闪而过的、极其短暂的柔软。
有情况!绝对有情况!
小陈心里跟猫抓似的痒痒,恨不得立刻散会好好“审问”一番。
总结会冗长而乏味,领导照本宣科。陆铮依旧坐得笔直,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两笔,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但与之前两日那种纯粹的、公事公办的专注不同,今日的他,似乎多了点不易察觉的……走神?虽然次数极少,时间极短,但每当窗外有鸟儿飞过,或者远处传来隐约的拖拉机轰鸣,他的目光总会极快地飘忽一下,又迅速拉回。
那模样,落在一直暗中观察的老张、小陈几人眼里,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心里头,肯定还惦记着家里呢!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领导一声“散会”,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各回各家、各找各的场队。
老张第一个凑到陆铮身边,搭着他的肩膀,嗓门也放开了:“铮子,会开完了,咋样,归心似箭不?这回提早结束了,不用赶夜路了吧?”
陆铮收拾挎包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了看老张,又扫了一眼围拢过来的小陈、大刘等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恩”了一声。
“就‘嗯’一声啊?”小陈笑嘻嘻地挤过来,“陆哥,你这可不够意思!昨晚那大雨,我们可都替你捏把汗呢!几十里地,泥里水里趟回来,就为了……嘿嘿,嫂子肯定特感动吧?”
陆铮没理他,将挎包甩到肩上,挎包看起来比昨天回来时轻了不少,但鼓鼓囊囊的,好象又塞了别的东西。
大刘眼尖,指着挎包侧面露出的一角油纸包,憨声问:“陆哥,这又带的啥好东西?嫂子给准备的干粮?怕你路上饿?”
这下,连旁边几个原本没打算凑热闹的工友也看了过来,脸上都带着善意的、好奇的笑容。
陆铮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避开众人越发兴味盎然的目光,迈开长腿就往外走:“走了。”
“哎哎哎,别急着走啊!”小陈赶紧跟上,锲而不舍,“陆哥,说说呗,昨晚回去……嫂子是不是特惊喜?你们……咳,那啥,久别胜新婚,感觉不错吧?”
这话问得直接,旁边几个年纪大的工友都忍不住笑出声,年轻些的则挤眉弄眼。
陆铮脚步不停,耳根那点红晕似乎有蔓延到脖颈的趋势。他猛地停下,转身,目光扫过小陈那张写满八卦的脸,又看了看旁边一脸看好戏的老张等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那眼神里,分明写着“再多问一句试试”。
小陈被他这眼神一扫,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讪笑着不敢再追问细节。但陆铮这难得的、近乎“羞恼”(在他们看来)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行了行了,小陈,别贫了!”老张出来打圆场,拍拍陆铮的肩膀,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理解和祝福,“赶紧回吧!咱们林场这边,你放心,有啥事哥几个替你盯着!”
陆铮看了老张一眼,点了点头,沉声道:“谢了。”
这次,他没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会议室,很快消失在下楼的楼梯口。
身后,传来老张等人压抑不住的低笑和议论。
“看见没?耳根子都红了!”
“何止耳根子!我刚瞅见他嘴角抽了一下,绝对是笑了!”
“这就叫铁汉柔情!以前是没开窍,这一开窍啊,比谁都热乎!”
说笑声中,陆铮已经走到了林场大院。清晨的阳光驱散了昨夜的湿气,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陆铮冷硬的唇角,终于在这一刻,无人注视的晨光里,缓缓地、清淅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柔软的弧度。
那弧度很浅,却如同冰封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预示着内里涌动的、炽热的春意。
他将挎包往上提了提,迎着初升的朝阳,步伐稳健地朝着林场深处、他日常巡逻的路线走去。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却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身后工友们的调侃声渐渐远去,而他心里,那盏名为“家”的灯火,却愈发明亮温暖,照亮着他前行的每一步。
一天的工作,似乎也因此变得格外有劲头。连那枯燥的巡山查林,也仿佛成了守护这片能让他安心归去、有人等侯的土地的庄严使命。
硬汉的春天,或许来得沉默而笨拙,却同样有着破土而出的、不容忽视的生机与力量。而这一切改变的源头,都系在那个远在屯中小院里,温柔等待的江南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