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怎么处理这个孩子,秦怀明还没有最终决定。他内心充满矛盾。留下,是永远的耻辱和麻烦;送走,或许能保全女儿的名声,但那毕竟是一条生命,也是他的外孙(女)。这个决定象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
至于刘老四,秦怀明一直没有放松。他动用关系暗中调查,发现刘老四自那次骚扰秦雪未果后,似乎更加阴郁偏激,但暂时没再敢靠近秦家。秦怀明知道,这事必须彻底解决,否则后患无穷。他已经在谋划,只是时机未到。
隆冬时节,一场大雪复盖了屯子。秦雪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她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宽松的棉衣也遮不住那圆润的弧线。距离预产期,大概还有两三个月。
腹中的孩子又动了一下,很用力。秦雪的手不由自主地覆了上去,隔着棉衣,能感觉到那有力的胎动。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移开手。
窗玻璃上凝结着冰花,晶莹剔透,却冰冷刺骨。就象她此刻的人生,看似被精心布置(父亲的安排),内里却是一片荒芜的寒冬。
她知道,最艰难的时刻还未到来。生产,产后的恢复,孩子的去向,以及如何面对未来漫长的人生……每一道坎,都足以将她摧毁。
但此刻,在这寂静的雪日,感受着掌下生命的搏动,秦雪空洞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
这个不被期待的生命,究竟会将她带向何方?是更深的地狱,还是……绝境中一丝缈茫的、连她自己都不敢奢望的救赎?
她不知道。
雪,无声地落着,复盖了一切痕迹,仿佛这个世界从未发生过那些肮脏与不堪。但秦雪知道,雪终会融化,被掩盖的一切,终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而她和她的家人,只能在这冰雪消融之前,奋力将谎言编织得更密,更厚,祈祷它能抵挡住即将到来的、残酷的春天。
腊月里的东北,天地一片肃杀的白。前夜下了一场细密的雪粒子,清晨推门望去,屋檐下挂着尺把长的冰凌,院里的老榆树枝桠裹着毛茸茸的雪衣,在灰白的天光里静默着。寒气象有形的刀子,从门缝里钻进来,扑在人脸上生疼。
林晚晴醒来时,身边的被窝已经空了,只留下一个深深的人形凹陷和未散尽的体温。她蜷缩着往那处暖意里蹭了蹭,鼻尖萦绕着陆铮身上特有的、混合着烟草和冷冽草木的气息。外间传来沉稳的劈柴声,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令人心安的节奏。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呵出的气在眼前凝成一团白雾。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花纹奇异的冰霜,将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影。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是陆铮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棉袄,他怕她冷,夜里总执意要给她披上。棉袄宽大得能将她整个裹住,袖口挽了好几道,还残留着他手臂的轮廓和温度。
厨房传来锅勺轻碰的声响,还有小米粥咕嘟咕嘟翻滚的香气。林晚晴嘴角不自觉弯起,麻利地起身穿衣。棉裤是王桂香新给她絮的,厚实得有些笨拙,但的确暖和。她对着水盆里结了层薄冰的水呵了几口气,才敢伸手进去,冰冷刺骨,让她瞬间清醒。
推开房门,寒气扑面而来。院子里,陆铮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深色绒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小臂贲张的肌肉线条。他正抡着斧头劈柴,那些粗壮的冻木在他手下如同松脆的饼干,应声裂成匀称的小块。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寒冷的空气里蒸腾起淡淡的白气。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每一斧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精准无比。
听见开门声,他动作顿了一下,侧过头来看她。额前的短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眼神在触及她的瞬间,那层冷硬的冰壳仿佛悄然融化了一丝。
“吵醒你了?”他声音有些哑,是晨起特有的低沉。
林晚晴摇摇头,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走过去:“怎么穿这么少?快进屋吧,柴够烧好些天了。”
“不冷。”他简短道,却还是放下了斧头,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抬手,用指腹很轻地蹭了蹭她被冻得微红的脸颊,“粥在锅里,趁热吃。”
他的指尖粗粝,带着薄茧和滚烫的温度,那触感让林晚晴心尖一颤。她仰脸看着他,冬日清晨稀薄的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一起。”她小声说,伸手去拉他冰凉的手。
陆铮任由她牵着,进屋前不忘将劈好的柴火归拢整齐。堂屋里,土灶烧得正旺,铁锅里金黄的小米粥翻滚着,旁边蒸屉里热着几个玉米面窝头,咸菜丝切得细细的,淋了点儿香油。很简单,却是寒冬里最踏实的温暖。
两人相对坐在小方桌旁喝粥。陆铮吃得很快,却并不粗鲁,只是那种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效率。林晚晴小口小口地啜着,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他喝粥时喉结滚动的线条,他微微蹙着眉思索什么的神情,他指节分明、布满新旧伤痕的大手……每一处都让她看得入神。
“今天要去林场办事处,”陆铮放下碗,抬眼看向她,“可能晚些回来。你自己在家……”
“我知道,”林晚晴接话,语气温软,“把门拴好,不随便给人开门。灶膛里的火会看着,不会让它灭了。”这些话陆铮每次出门前都要叮嘱,她早已背得烂熟。
陆铮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象是冰河裂开一道细缝,转瞬即逝。他站起身,从墙上摘下那件厚重的军绿色棉大衣穿上。林晚晴也放下碗,走过去帮他理了理衣领,又踮脚将一条灰色的手织围巾仔细地系在他脖子上——这是她入冬后偷偷学着织的,针脚歪歪扭扭,但很厚实。
陆铮低头看着胸前那截略显稚拙的围巾,没说话,只是伸手将她揽进怀里,用力抱了一下。那拥抱很短,却紧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充满了无声的眷恋和力量。
“我走了。”他在她发顶印下一个干燥的吻,转身推门出去。
林晚晴跟到门口,看着他那高大挺拔的身影踏着积雪,一步步走远,直到消失在屯子尽头覆满白雪的小路拐弯处。寒风卷着雪沫扑在她脸上,她却不觉得冷,心里像揣着个小火炉,暖烘烘的。
午后,林晚晴正在炕上缝补陆铮一件磨破了袖口的工作服,院门外忽然传来王桂香响亮的声音:“晚晴!在屋不?”
她连忙放下针线去开门。王桂香裹得象个球,挎着个篮子,脸冻得红扑扑的,一进门就搓着手跺脚:“哎呦这天儿,真能冻掉下巴!给你送点酸菜,我新渍的,炖肉香着呢!”
“谢谢嫂子,快进来烤烤火。”林晚晴接过篮子,将王桂香让进屋,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王桂香也不客气,脱了外衣鞋袜就盘腿上炕,接过林晚晴递来的热水喝了一大口,这才舒了口气。她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啧啧道:“还是你们这小屋收拾得利索,瞅瞅这窗明几净的。”视线落到炕上那件未补完的衣裳上,又笑起来,“给陆铮补衣裳呢?这小子,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晚晴抿唇笑了笑,低头继续穿针引线。
王桂香是个闲不住的,喝了水暖和过来,便开始絮絮叨叨说些屯子里的闲话。谁家媳妇跟婆婆吵嘴了,谁家孩子淘气摔冰窟窿里了,东家长西家短。林晚晴安静听着,偶尔应和一声,手里针线不停。
王桂香絮叨了一阵屯子里的琐事,目光不经意间又落回林晚晴手中的针线上。看着她低眉顺眼、指尖翻飞,一针一线都透着小心翼翼的珍重,再想起自家那口子如今腿脚渐好、家里也慢慢有了起色的光景,心里头一舒坦,那股子属于女人的、天然的分享欲和捉狭劲儿就上来了。
她往林晚晴那边凑了凑,脸上带着压不住的笑意,声音也放低了些,带着点儿神秘和亲昵:“晚晴啊,跟嫂子说句实话,你跟陆铮……那啥……日子过得还顺心不?”
林晚晴正专注地对付一个难缝的补丁,闻言指尖一颤,针尖差点扎到自己。她抬起头,对上王桂香那双含笑的、带着了然和探究的眼睛,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子,像染了最艳的霞。
“嫂子……”她声如蚊蚋,慌忙低下头,手里的针线都不知道该怎么动了。这问题太私密,也太直接,让她羞得无处躲藏。
王桂香看她这副模样,心里更是明镜似的,乐得见牙不见眼。她拍了下大腿,也不绕弯子了,干脆把话挑得更明:“哎呀,跟嫂子有啥不好意思的!嫂子是过来人!瞧你们这小两口,蜜里调油似的,陆铮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啧,都能拉出丝来!这成了家的夫妻啊,感情好,那下一步自然就是……”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睛瞄向林晚晴依旧平坦的小腹,意思再明显不过。
林晚晴的脸更红了,简直要烧起来,心脏怦怦乱跳,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当然明白嫂子指的是什么。孩子……她和陆铮的孩子……这个念头不是没在她心里偷偷浮现过,尤其是在那些被他紧紧拥在怀里、感受到他滚烫体温和深沉爱意的夜晚之后。但那只是一个模糊的、带着巨大羞怯和隐秘渴望的幻想,她从未敢宣之于口,甚至不敢深想。
此刻被王桂香这样直白地点破,她只觉得浑身都燥热起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桂香见她不说话,只是羞得快要冒烟,便也不再逗她,转而换上了一副更温和、更贴近的姿态,语气里带着分享喜悦的意味:“说起来啊,晚晴,嫂子也有个好消息,本来想过阵子再说的……”她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真正属于母亲的、柔和的光辉,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腹部,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欢喜,“你建国哥,我俩呢……嘿嘿,估摸着呀,明年秋天左右,你就能当小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