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大棚,自留地的豆角架上,绿叶葳蕤,紫色的豆角花点缀其间,一串串嫩生生的豆角垂下来。阳光正好,驱散了清晨那场冲突带来的寒意。
王桂香手脚麻利地摘着豆角,林晚晴跟在她身边,动作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细致。两人都没再提早上那糟心事,仿佛那场硝烟已被田野的风吹散。篮子渐渐装满,翠绿的豆角堆得冒尖。
“够了够了,再摘就吃不完了。”王桂香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土,看了眼天色,“晌午了,走,回嫂子家吃饭去!今儿个咱俩好好弄点吃的,你哥腿脚不利索,咱就不回去折腾了。”
林晚晴本想推辞,她心里还乱着,没什么胃口,更怕这副样子回去被表哥看出来,平白让他担心。可看着王桂香不由分说、带着关切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嫂子这是想让她换个环境,散散心。
“恩,听嫂子的。”她低声应了,提起沉甸甸的篮子。
回到王桂香家,院子里静悄悄的,赵建国吃了药,正躺在炕上歇晌。王桂香示意林晚晴小声些,两人轻手轻脚进了厨房。
厨房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砖砌的灶台擦得发亮,大铁锅黝黑锃亮,碗柜里的粗瓷碗碟码得整齐。窗户开着,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能看见光柱里浮动的细微尘埃。
“来,先把豆角摘了。”王桂香搬来两个小马扎,和林晚晴面对面坐下,中间放着装豆角的篮子。她拿起一根豆角,熟练地掐掉两头,撕去两侧的老筋,动作快而稳。“这豆角啊,就得趁着嫩摘,老了筋多,嚼不烂。掐的时候得听声儿,‘啪’一声脆响,就是正好。”
林晚晴学着她的样子,也拿起一根豆角。她的动作比王桂香慢,却更细致,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轻轻一掐,豆角应声而断,露出里面嫩绿的籽。她仔细地撕着筋,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而专注。
王桂香一边摘,一边拿眼觑着她。见她情绪似乎平复了些,才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拉家常的温和:
“晚晴啊,今儿早上……吓着了吧?”
林晚晴手一顿,轻轻“恩”了一声,没抬头。
“老爷子那脾气,是炮仗,一点就着。”王桂香叹了口气,手里的活计没停,“在屯子里是出了名的倔。以前陆铮他娘在的时候,还能压着点,后来……唉,就愈发说一不二了。陆铮那驴性子,多少也是随了他。”
林晚晴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豆角。
“但话说回来,”王桂香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实在,“这老人啊,尤其是一家之主的老爷子,你得摸准他的脉。他发脾气,为啥?一是心疼儿子,觉得陆铮不该为你冒险,伤着了怎么办?二是觉得丢了面儿,儿子为了媳妇顶撞老子,传出去不好听。三呢……”她顿了顿,看向林晚晴,“恐怕也是对你这个南边来的儿媳妇,心里还存着点疙瘩,怕你带坏了陆铮,或者……觉得你配不上他儿子。”
最后这句话,像针一样,轻轻扎在林晚晴心上。她抿紧了唇。
“但这疙瘩,不是铁疙瘩,是冰疙瘩。”王桂香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冰疙瘩咋化?不能用锤子砸,越砸越碎,溅一身冰碴子。得用温水,慢慢煨,慢慢浸。”
她拿起一根摘好的豆角,比划着名:“就象这豆角,硬邦邦的时候不好吃,得下锅,用小火,加点油盐酱醋,慢慢炖,炖软了,入味了,就好吃了。跟老人处,也是一个理儿。”
林晚晴抬起眼,看向王桂香,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希冀。
王桂香笑了笑,开始传授她的“实战经验”:
“第一,嘴要甜,手要勤。这不是让你巴结,是礼数,是心意。见了面,甭管他心里咋想,你该叫爹叫爹,该问好问好,声音软和点,脸上带点笑。家里有啥活儿,眼里要有,看见水缸空了,甭等他开口,悄悄就去挑上;看见院子脏了,拿扫帚扫扫。不是做给谁看,是你真心把这个家当自己家,把他当自己爹伺候。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日复一日这么做,他就是块石头,也能给焐热乎点儿。”
林晚晴认真听着,点了点头。这些她也在做,只是经过早上那一遭,有些心灰意冷。
“第二,有啥委屈,别当面顶,尤其是有外人在的时候。”王桂香语气严肃了些,“老爷子最要面子,你当着人驳他,那等于把他脸皮撕下来踩。就象今早上,你那些话,理是在你这头,可方式错了。当时那情形,最聪明的做法是啥?是低下头,认个错,说‘爹,是我不对,让您担心了,陆铮也是心疼我,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先把他的火气压下来。至于陆铮冒雨回来的对错,关起门来,你们小两口自己掰扯,或者等老爷子气消了,让陆铮自己去跟他爹说。你是儿媳妇,有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变了。”
林晚晴若有所思。她当时被那句“狐狸精”激得失了理智,现在回想,确实莽撞了。
“第三,抓住关键——陆铮。”王桂香压低声音,带着点捉狭的笑意,“你嫁的是陆铮,不是他爹。只要陆铮心在你这儿,护着你,向着你,老爷子再大的火,烧一会儿也就熄了。所以啊,有啥事,多跟陆铮商量,让他去跟他爹沟通。男人之间,有些话好说。你呢,就在陆铮面前,多说说老爷子的好,哪怕心里委屈,也别说‘你爹怎么怎么’,要说‘爹也是为我们好,就是脾气急了点’。这话传到老爷子耳朵里,他心里能没点数?”
林晚晴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这一点,她似乎从未想过。
“第四,也是顶要紧的,”王桂香放下手里的豆角,看着林晚晴,目光慈和而坚定,“你得立起来。不是让你跟老爷子硬碰硬,是心里得有自己的杆秤。你没错的时候,腰杆挺直,该尽的孝心尽到,该守的本分守住,行的端坐的正,谁也不能真把你怎么样。就象今早上,最后你反驳的那几句,虽然时机不对,但理不亏。事后老爷子冷静下来,他自个儿也得琢磨。你越是软弱可欺,别人越觉得你好拿捏。适当的硬气,不是坏事,是告诉别人,你有底线。”
这番话,象一盏灯,照亮了林晚晴心中的迷雾。她一直以为,孝顺公婆就是一味顺从忍耐,却从未有人告诉她,这其中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和需要坚守的自我。
豆角摘完了,王桂香起身,从水缸里舀水清洗。林晚晴也赶紧帮忙。
“来,今儿个嫂子教你做几个实在菜。”王桂香从碗柜里拿出一小块五花肉,又摸出几个土豆、一把粉条,“老爷子口重,爱吃扎实的。咱们做个猪肉炖粉条,再贴一圈饼子。这菜,油汪汪,热乎乎,吃着舒坦,气也能消大半。”
她系上围裙,动作麻利地生火、烧水。林晚晴在一旁看着,学着她的样子切肉、削土豆皮。
“这肉啊,要切厚片,带着点肥的,炖出来才香。”王桂香一边操作一边讲解,“土豆滚刀块,粉条先用温水泡上。葱姜蒜爆锅,肉下去煸炒出油,烹点酱油,加开水,大火烧开,转小火慢慢炖。等肉炖得差不多了,下土豆、粉条。贴饼子面要和得软硬适中,贴在锅边,一半浸在汤里……”
厨房里渐渐热闹起来,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发出呼呼的声响。大铁锅里,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酱香弥漫开来。王桂香说话爽利,手脚不停,林晚晴给她打下手,递东西,看火候,起初还有些心神不宁,渐渐也被这充满烟火气的忙碌吸引了注意力。
“过日子就是这样,”王桂香擦了擦额角的汗,看着锅里翻滚的菜肴,语气平和而满足,“有矛盾,有气恼,可饭总得吃,日子总得过。一顿热乎饭,有时候比什么大道理都管用。老爷子吃了你做的饭,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能品出点滋味——这儿媳妇,是真心实意想把这个家操持好。”
饼子贴好了,围着锅边一圈,白胖胖的,底部浸在汤汁里,渐渐染上酱色,散发出粮食特有的焦香。猪肉炖得酥烂,土豆绵软,粉条吸饱了汤汁,晶莹剔透。
“好了,出锅!”王桂香大手一挥,先盛出满满一大碗肉菜,又把饼子铲下来,金黄的嘎渣看着就诱人。
她把那碗最满的肉菜和几个饼子单独放在一个托盘里,对林晚晴说:“晚晴,这碗,你给老爷子端回去。”
林晚晴一愣。
“就说,”王桂香看着她,眼神鼓励,“说你今早上说话冲了,惹爹生气了,这菜是赔罪的。别的不用多说。”
林晚晴看着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菜,又看了看王桂香,心里五味杂陈。有尤豫,有胆怯,也有一种被推着向前、必须面对的觉悟。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托盘。碗很烫,隔着托盘也能感觉到温度。那温度似乎也传递到了她手上,心里。
“去吧,”王桂香拍拍她的肩,“记着嫂子的话。不指望一碗菜就化解所有,但这是个态度,是个台阶。剩下的,交给时间,也交给陆铮。”
林晚晴点点头,端着托盘,走出了王桂香家的厨房。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她一步一步,朝着陆家的方向走去。手里的托盘沉甸甸的,不仅仅是食物的重量。心跳得有些快,但步伐却渐渐稳了下来。
她想起王桂香的话——冰疙瘩得用温水煨,豆角得慢火炖,日子得一天天过。
路不长,很快就到了陆家院门口。院子里静悄悄的,磨盘上空了,陆老爷子不知是进屋了,还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