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香把陆老爷子按回磨盘上,力道不小,带着不容置疑的麻利劲儿。她顺手从自己篮子里摸出两个还带着露水的大西红柿,塞到老爷子手里,脸上笑容不减,声音却压低了些,带着只有近处人能听清的亲昵和劝解:
“陆伯伯,您看看您,多大岁数了,咋还跟小辈置这么大肝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尝尝这柿子,今儿早上刚摘的,沙瓤,甜着呢!”
陆老爷子手里被塞了俩凉冰冰的西红柿,满腔的怒火象是被这突然的打断和冰凉触感激得滞了滞。他瞪着王桂香,一时不知该继续发作,还是该接着这台阶下。
王桂香不给他多想的工夫,转身又快步走到蹲在地上捡饼子的林晚晴身边,也跟着蹲下,一边麻利地帮着捡,一边用不高不低、正好能让院里人都听见的声音絮叨:
“哎哟,这饼子烙得真不赖,金黄金黄的,看着就香!可惜了……晚晴丫头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比嫂子我强多了!”她捡起一块沾了土的饼子,拍了拍灰,叹口气,“多好的粮食啊……咱们这辈人,可是从饿肚子的年月过来的,见不得糟践东西。”
这话听着象是心疼粮食,实则句句往陆老爷子心窝子里点。老一辈人,最听不得浪费,尤其还是这样好的细粮饼子。
果然,陆老爷子捏着西红柿的手紧了紧,脸上怒气未消,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地上那些饼子,嘴唇抿成一条更严厉的直线。
王桂香把捡起来的饼子放到林晚晴手里的盘子上,顺势握住她冰凉颤斗的手,用力捏了捏,递过去一个“稳住”的眼神。然后站起身,对着还在发愣的老太太扬声笑道:“婶子,您还没吃吧?正好,我这篮子里还有俩馒头,早上新蒸的,就着晚晴这饼子,咱们一块儿吃点?这大清早的,空着肚子可不行,一会儿该心慌了。”
她不由分说,拉着林晚晴就往正屋里走,路过灶房时,顺手柄篮子里的馒头拿出来,又对老太太招呼:“婶子,来搭把手,把饼子热热,凉了吃伤胃。”
老太太如梦初醒,连忙哎哎应着,跟了进去。
院子里,转眼就只剩下陆老爷子一个人,还坐在磨盘上,对着手里两个红彤彤的西红柿和地上零星几块没捡起的饼子,胸口的怒火象是被戳了个洞,咝咝地漏着气,却又堵得难受。王桂香这一通连敲带打,插科打诨,生生把他蕴酿了一早上的雷霆之怒给搅和得不上不下,发作不是,不发作又憋屈。
正屋里,气氛依然凝重,但比刚才好了些许。王桂香手脚麻利地盛了火热饼子、馒头,又找出咸菜碟子。老太太惴惴不安地坐在炕沿,不时偷偷瞥一眼坐在桌边、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的林晚晴。
王桂香把热好的饼子和馒头端上桌,又给每人倒了碗热水。她先递给老太太一个馒头:“婶子,您快吃。”
然后,她坐到林晚晴身边,把一块热乎的饼子塞到她手里,语气恢复了往常的爽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晚晴,拿着,趁热吃。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眼泪泡不软硬石头,咱得有力气,是不是?”
林晚晴手里被塞进温热的饼子,指尖传来暖意。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王桂香。王桂香冲她眨眨眼,眼神里有安慰,也有鼓励,还有一丝“别怕,有嫂子在”的笃定。
这无声的支持,象一道暖流,注入林晚晴冰冷委屈的心田。她吸了吸鼻子,用力点了点头,拿起饼子,小口小口地咬了起来。食不知味,但胃里有了东西,身上似乎也恢复了一点力气。
王桂香自己也拿起块饼子,咬了一大口,嚼着,象是随口闲聊,声音却清淅地传到院子里也能听见:
“唉,这过日子啊,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牙齿跟舌头还打架呢。尤其是这新成家的小两口,跟老的在一块儿过,磕磕碰碰更是在所难免。咱们当老人的,心是好的,盼着孩子好,可有时候话说急了,方式不对,就容易伤着孩子的心。”
她先肯定了老爷子的立场,把陆铮的错处点明。果然,院子里抽烟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
“但是啊,”王桂香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这骂孩子,也得有个由头,分个里外。咱们就事论事,骂他不懂事,不顾安全,那是为他好。可要是把这错处,一股脑儿全推到儿媳妇头上,说什么‘狐狸精’、‘丧门星’……这话,可就重了,也偏了。”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像小锤子敲打着每个人的心。
“晚晴这丫头,自打来了咱们屯子,大家伙都看着呢。性子是软和,可人勤快,懂事,对建国和我,那是没话说。对陆铮,那更是掏心掏肺的好。她一个江南姑娘,千里迢迢到咱们这冰天雪地的地方,图啥?不就图陆铮这个人,图这个家吗?将心比心,咱们当老人的,不说多疼她,至少不能寒了她的心啊。”
林晚晴听着,眼泪又无声地滚落下来,滴在手里的饼子上。这些话,说到了她心坎里。
老太太也听得眼框泛红,连连点头:“桂香说的是,说的是……晚晴是个好孩子……”
王桂香叹了口气,声音放缓了些,更象拉家常了:“陆伯伯为啥生气?我懂。一是心疼儿子,二是怕人说闲话,觉得丢了面子。可咱们关起门来想想,啥面子比一家人和和气气、孩子心里头暖和更要紧?陆铮为啥冒着雨非要跑回来?不就是惦记家里,惦记晚晴吗?这说明啥?说明这小两口感情好,心里有彼此!这是好事啊!咱们当老人的,盼的不就是孩子夫妻和睦,把日子过红火了吗?”
“再说了,”王桂香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犀利,“那外头的闲话,有几句能听的?咱们屯子里那些长舌头,黑的能说成白的。您越是当真,越是跟着生气,他们才越看笑话呢!咱们自己家里的事,自己心里有杆秤就行。陆铮是莽撞,可他对晚晴的这份心,实在!就冲这份实在,咱当爹妈的,也不能把他挑中的人,往泥里踩不是?”
这一番话,有理解,有劝慰,有讲理,也有不动声色的敲打。既给了陆老爷子台阶(承认陆铮有错、理解他的愤怒),又明确指出了他的偏颇和话语的伤人,更把问题的内核拉回到了“家庭和睦”和“孩子幸福”上,还顺带化解了“面子”问题。
院子里久久没有声音。只有旱烟袋偶尔磕在磨盘上的轻响。
陆老爷子依旧沉着脸,但胸膛的起伏明显平缓了许多。他盯着手里的西红柿,眼神复杂。王桂香的话,他未必全听得进去,但至少,那股被顶撞后激起的暴怒,被这入情入理的分析冲淡了不少。尤其是那句“啥面子比一家人和和气气更要紧”,像根小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他想起儿子昨晚冒雨回来,又想起今早摔门而出时,儿子那沉默却挺直的背影;也想起刚才林晚晴红着眼睛反驳时,那孤注一掷的倔强……
或许……自己刚才的话,是有些过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他更加烦躁。拉不下脸承认,又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发作。
正屋里,王桂香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不再多说,转而招呼大家吃饭。她给老太太夹咸菜,又给林晚晴添热水,嘴里说着屯子里最近的趣事,试图把气氛拉回日常。
林晚晴勉强吃了半块饼子,实在咽不下去,便放下了。她心里乱糟糟的,委屈、伤心、后怕,还有一丝发泄后的虚脱,以及对王桂香的感激,交织在一起。
王桂香看在眼里,也不勉强。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她收拾了碗筷,拉着林晚晴的手站起来,对老太太说:“婶子,我找晚晴帮我去自留地摘点豆角,中午吃。你们先歇着。”
老太太连忙点头:“哎,好,好,你们去。”
王桂香拉着林晚晴出了正屋,经过院子时,她象没事人一样对还坐在磨盘上的陆老爷子笑道:“陆伯伯,我们出去一趟,您慢慢吃啊。”
陆老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抬头。
直到走出院子,拐上去自留地的小路,四下无人,林晚晴强撑的力气才彻底泄去,眼泪又涌了出来。
“嫂子……”她哽咽着,声音破碎。
王桂香停下脚步,转过身,用力抱了抱她单薄的肩膀,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心疼:“傻丫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刚才……吓坏了吧?”
林晚晴在她怀里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洇湿了王桂香的肩头。
“你刚才……说得很好。”王桂香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有些话,该说就得说。一味忍着,委屈的是自己,别人还当你好欺负。老爷子那脾气,是倔,是有些老观念,但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的人。今天这事儿,他话是重了,理亏。你那一顶,虽然冒险,但也让他知道,你不是那没骨头的面团儿,任由他搓圆捏扁。这往后啊,他再想说啥难听的,也得掂量掂量。”
她松开林晚晴,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认真道:“晚晴,嫂子知道你不容易。但既然嫁给了陆铮,这些磕绊就得面对。老爷子那边,急不得,得慢慢来。重要的是陆铮,他向着你,护着你,这才是根本。今天这事,等他回来,你们俩也得好好说说。夫妻之间,有啥话别憋着。”
林晚晴抹了抹眼泪,用力点头:“恩,我知道,嫂子。谢谢你……”
“谢啥!”王桂香一摆手,恢复了爽利,“走,摘豆角去!这日子啊,就跟这豆角似的,该掐尖掐尖,该浇水浇水,有点虫子不怕,捉了就是,总能长得顺顺溜溜的!”
阳光渐渐热烈起来,洒在田埂上。林晚晴跟在王桂香身后,看着满眼生机勃勃的绿色,心里那份沉重和冰冷,似乎也被这阳光和嫂子的话,驱散了一些。
路还长,荆棘或许还会有。但至少此刻,她不是独自一人。而且,经过这一场爆发,她心里某个地方,似乎也生出了一些新的、坚硬的东西。就象嫂子说的,眼泪泡不软硬石头,她得有力气。
而院子里,陆老爷子终于站起身,看着手里那两个已经有些蔫了的西红柿,又看了看正屋紧闭的门,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未消的馀怒,有被顶撞的不快,但似乎,也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怔忡和疑虑。
这个清晨的硝烟,并未真正散去,只是暂时沉潜。但它带来的改变,已经在每个人心里,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