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沉闷的摔门响,象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林晚晴胸腔里激起久久不散的涟漪。她坐在炕沿,指尖冰凉,无意识地捻着被角,耳朵却竖着,捕捉着正屋那边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老爷子的怒斥虽压低了,但那压抑不住的怒火,仿佛能穿透土坯墙,灼烫着她的皮肤。
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没料到,会以这样尖锐的方式,在这样一个清晨猝然降临。
深吸一口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躲是躲不掉的,既然成了陆家的媳妇,这些风雨,她就得和他一起扛。她迅速穿好衣裳,将长发利落地绾在脑后,又仔细抚平衣襟上的褶皱,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多添一分勇气。
推开房门,晨间的清冷空气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紧绷感。正屋的门紧闭着,但烟囱已经冒起了淡淡的炊烟。她顿了顿,转身走向小厨房。
无论如何,日子要过,饭得做。况且,陆铮空着肚子赶了那么远的路,她心里记挂着,总想着做点什么,哪怕他此刻吃不上。
她生火烧水,从面缸里舀出玉米面,想着烙几张饼,软和些,万一……万一他中午能赶回来呢?动作有些机械,心思却全系在正屋那边。
水将沸未沸时,正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陆老爷子沉着脸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旱烟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院子里的磨盘旁坐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烟雾缭绕,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衬得更加冷硬。
林晚晴的心提了起来。她垂下眼,继续和面,手指却有些发僵。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也挪了出来,脚步蹒跚,走到灶房门口,往里望了望,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晚晴啊,多和点面吧,你爹……也没吃呢。”
“知道了,妈。”林晚晴轻声应道,手下动作加快了些。
小小的灶房里,气氛凝滞,只有柴火噼啪作响和面团揉捏的声音。院中,老爷子抽烟的动静一声重过一声,象是在积蓄着什么。
饼子贴进锅里,麦香混着油香渐渐飘散。林晚晴掀开锅盖,用锅铲小心地翻面。金黄的饼子边缘微微焦脆,看着就让人有食欲。她想着陆铮若是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哼!”
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哼从院子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晚晴手一抖,锅铲差点掉进锅里。她咬了咬唇,稳住心神,将烙好的饼子铲到盘子里。
老太太端了碗热水,慢腾腾走到老爷子身边,递过去,小声道:“喝口水,消消气。孩子大了……”
“大了?大了就能无法无天了?!”陆老爷子猛地一磕烟杆,火星子溅出来,声音陡然拔高,显然是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看他是越大越回去!被些个不着调的东西迷了眼!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
这话,明着骂儿子,可那“不着调的东西”指的是谁,院子里三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林晚晴正端着盛饼的盘子走出灶房,闻听此言,脚步顿时钉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去,端着盘子的手指节用力到泛白。晨光落在她身上,单薄的身影显得愈发孤立无援。
老太太慌了神,连忙去拉老爷子的袖子:“你少说两句!当着孩子的面……”
“我就要说!”陆老爷子甩开她的手,霍地站起身,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直直刺向站在灶房门口的林晚晴,象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我陆家的男人,啥时候变得这么没出息了?!为了个女人,工作能扔下,命能不要!半夜三更顶着泼天的大雨往回跑!几十里地啊!他是铁打的?还是鬼迷了心窍,忘了自己姓啥了?!”
他一步步逼近,声音洪亮,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和一种被挑战了权威的暴怒,字字句句砸在安静的院子里,也砸在林晚晴心上。
“爹……”林晚晴开口,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想保持平稳,“铮哥他……他只是……”
“他只是什么?!”陆老爷子厉声打断她,胡子气得直抖,“他只是心里没这个家!没他这个爹!眼里就只剩下你了是吧?!林晚晴,我告诉你!我们老陆家娶媳妇,是要娶个知冷知热、安分守己、能帮着男人撑起门户的!不是娶个狐狸精,专会勾着男人不顾正业、玩命胡闹的!”
“狐狸精”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晴的耳膜上。她浑身一颤,盘子边缘磕在门框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眼泪瞬间涌上眼框,却被她死死忍住,倔强地不肯落下来。脸颊因为极致的羞辱和委屈,涨得通红。
“老头子!你胡吣什么?!”老太太也急了,声音带了哭腔,“怎么能这么说孩子!”
“我说错了吗?!”陆老爷子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劝,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晚晴鼻尖上,“你自己看看!自打她进了门,铮子变成啥样了?以前多稳当一个人!现在呢?魂儿都没了!昨天那事,传出去好听啊?啊?我们老陆家的脸往哪儿搁?!别人会怎么说?说我陆家的儿子是个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窝囊废!说我们老陆家娶了个丧门星!”
“丧门星”……比“狐狸精”更恶毒,更诛心。
林晚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强撑的镇定和试图讲理的念头,在这赤裸裸的侮辱和恶意揣测面前,碎得一干二净。她可以忍受公公对她出身的不喜,可以忍受他因为心疼儿子而迁怒,可她无法忍受这样污蔑她的人格,践踏她和陆铮之间那份真挚的感情!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伤心,猛地冲垮了她的防线。
她抬起头,眼框通红,泪水在打转,眼神却不再闪躲,而是直直地迎上陆老爷子喷火的目光。声音不再颤斗,反而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变得异常清淅,甚至带着一丝冷意:
“爹!您生气,心疼铮哥,骂他不懂事,我听着!是我没照顾好他,让他半夜跑回来,是我的不是!”
她吸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却掷地有声:
“但是!您说我是‘狐狸精’,是‘丧门星’,勾着铮哥不顾正业、玩命胡闹——这话,我不认!我林晚晴清清白白一个人,从南到北,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我对铮哥的心,干干净净,从没想过要害他、拖累他!他对我好,是他愿意!他冒雨回来,是他惦记这个家,惦记我!您是他爹,心疼儿子,就能这样往自己儿媳妇心上捅刀子,往自己儿子挑中的女人身上泼脏水吗?!”
她一口气说完,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滚落下来,划过苍白却倔强的脸颊。但她没有擦,只是挺直了脊背,象一株寒风里不肯弯腰的芦苇,定定地看着陆老爷子。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原本想劝架的老太太都惊住了,张着嘴,看着这个平日里温顺得象水一样的儿媳妇,此刻竟爆发出如此锋利而悲愤的反击。
陆老爷子更是愣住了。他大概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柔弱可欺的南方媳妇,敢如此直接、如此尖锐地顶撞他。那番话,有理有据,先认错,后反驳,最后甚至将问题抛回给他——你作为父亲,这样侮辱儿子自己选择的爱人,合适吗?
这超出了他预想的剧本。他以为她会哭,会躲,会怯懦地认错求饶。而不是象现在这样,明明流着泪,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尊严。
短暂的惊愕过后,是更汹涌的怒火!这怒火不仅源于她的顶撞,更源于他被一个小辈、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在道理上暂时压制的难堪!
“反了!反了!”陆老爷子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指着林晚晴的手抖得厉害,“你还敢顶嘴?!你看看你,啊?哪有一点当人媳妇的样子?!长辈说你两句,你就这么牙尖嘴利?!我们老陆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娶回来这么个……”
“晚晴!这是咋了?!”
一声急促而响亮的呼喊,猛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局面。
王桂香提着个篮子,风风火火地冲进院子,显然是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她一眼扫过全场——老爷子气得发抖,老太太手足无措,林晚晴满脸泪痕却挺直背脊,地上还掉着个盘子,饼子滚了一地——心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她心里暗叫一声“糟”,脸上却立刻堆起惯常的爽朗笑容,几步插到林晚晴和老爷子中间,仿佛没看见那僵持的气氛似的:
“哎哟,这是闹哪出啊?一大早的,火气这么大?陆伯伯,您快消消气,坐下坐下!”她一边说,一边半强迫地扶着气得直喘的老爷子往磨盘那边带,又给老太太使眼色。
“晚晴啊,快别站着了,饼子都凉了!赶紧拾掇拾掇,妈还没吃早饭呢吧?”她转头又对林晚晴说道,语气自然亲热,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只是幻觉。
林晚晴看着王桂香,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强撑的那口气泄了些,顿时觉得浑身发软,眼泪流得更凶,却只是咬着唇,默默蹲下身,去捡拾散落的饼子。手指碰到冰冷的地面,微微颤斗。
王桂香的介入,象一块突如其来的缓冲垫,暂时阻断了直线升级的冲突。但院子里那浓重的火药味,并未散去。陆老爷子馀怒未消,阴沉着脸坐在磨盘上,胸膛起伏。林晚晴背对着众人,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流泪。
刚刚燃起的战火,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可所有人都知道,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很难当作不存在了。这个清晨的硝烟,已经深深烙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尤其是林晚晴那带着泪痕却异常倔强的背影,和陆老爷子眼中那并未熄灭的、混合着愤怒与偏见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