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不下蛋的花瓶(1 / 1)

夜色像浸透了浓墨的棉絮,沉甸甸地覆盖着屯子。陆家老屋东厢的炕上,陆母翻了个身,身下的苇席发出细碎的“吱呀”声。她睁着眼,望着糊了旧报纸的顶棚,那上面一块漏雨的黄渍在昏暗里象只沉默的眼睛,也望着她。

炕那头的陆父鼾声均匀,带着劳作一天后的疲惫。陆母又翻了个身,这次动作大了些。

“咋了?烙饼呢?”陆父的鼾声停了,含糊地问,眼睛却没睁开。

陆母索性坐了起来,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的夹袄。煤油灯早就吹了,只有窗纸透进一点清冷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屋里简陋的家具轮廓——那只掉了漆的炕柜,那张磨得发亮的矮脚桌。

“睡不着。”陆母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淅,带着一种压抑的烦躁。

陆父也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摸到枕边的旱烟袋和火柴。“刺啦”一声,橘红的火苗亮起,映亮了他沟壑纵横、被岁月和风霜雕刻得硬朗的脸。他点燃烟锅,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在月光里化作一团模糊的灰白。

“又琢磨啥呢?”他问,声音因为刚醒而有些沙哑。

陆母没立刻回答,只是望着窗外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亮。屯子里静极了,连狗吠都听不见一声,只有远处林场方向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象是夜鸟的啼叫。

“今儿个,”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象是怕被什么听见,“我去后街老赵家串门了。”

“恩。”陆父应了一声,等着下文。老赵家跟陆家沾点远亲,陆母偶尔会去坐坐。

“老赵媳妇那个嘴,你也是知道的。”陆母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憋闷,“东拉西扯的,不知咋的,就扯到咱家铮子和小晴身上了。”

提到儿子和儿媳妇,陆父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月光下,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

陆母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道:“她先是夸,说小晴模样是真俊,跟画上的人儿似的,说话也软和,见人就笑,瞧着就招人疼。又说铮子有福气,娶了这么个天仙似的媳妇。”

陆父没吭声,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黑暗中,烟锅里的红光明明灭灭。

“可后来……”陆母的声音更低了,还带上了一点难以启齿的窘迫和怒气,“话头就变了。她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我:‘老嫂子,铮子媳妇这进门……日子也不短了吧?’”

陆父抬起眼皮,看了老伴一眼。

“我还没琢磨过来她啥意思,她就接着说了,‘我这人直,老嫂子你别介意哈。我就是看小晴那身段,那细腰,进门这些时候了,咋肚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炕上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陆父抽烟的“吧嗒”声停了。

陆母象是打开了话匣子,那些憋了一下午的话倾泻而出:“她说得那叫一个‘贴心’!‘咱们这岁数的人,不就图个儿孙满堂嘛。铮子可是你家的独苗,这传宗接代是顶顶要紧的大事。’又说,‘小晴那孩子,看着是千好万好,可这女人啊,光是模样好、性子软顶啥用?最要紧的是得会生养!娶个花瓶回家摆着,中看不中用,那才是愁死人哩!’”

“放她娘的屁!”陆父猛地低吼了一声,把烟杆在炕沿上重重一磕,发出沉闷的响声。火星子溅出来几点,落在苇席上,很快熄灭了。

陆母吓了一跳,随即眼圈就有点红了:“你冲我吼啥?这话是她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我心里就好受了?”

陆父胸膛起伏了几下,重新把烟杆凑到嘴边,狠狠吸了一口,烟气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半晌,他才闷闷地说:“老赵家那个婆娘,嘴里从来没个好话!整天东家长西家短,就她最能!甭搭理她!”

“我能不搭理吗?”陆母的眼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她用袖子擦了擦,“她说这话的时候,屋里还有好几个婶子媳妇呢!你是没看见她们那眼神!表面上跟着劝,说‘许是缘分没到’,‘小两口还年轻’,可那眼神里……那眼神里分明就是看热闹,就是觉得咱家娶了个不下蛋的……的……”

那个词她说不出口,只觉得心里像塞了一把湿柴,堵得慌,又闷又酸。

“她们还七嘴八舌地说,”陆母吸了吸鼻子,“说是不是小晴身子太弱了?江南那边来的,水土不服?还是……还是铮子他……”她顿了顿,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说铮子常年在林场,以前又当过兵,是不是……身上有啥暗伤?或者,俩人感情看着好,是不是实际上……有啥难言之隐?”

“胡扯!全是胡扯!”陆父这次是真的怒了,声音虽然压着,却象困兽的低吼,“铮子是我儿子,他有没有事我能不知道?他壮得跟头牛似的!他跟小晴……他俩好着呢!你眼瞎看不见?”

“我看见了!我咋没看见?”陆母也急了,“铮子看小晴那眼神,恨不得把人揣兜里!小晴对铮子,那也是实心实意的好!我就是因为看见他俩好,我才更愁!这明明恩恩爱爱的两口子,咋就……咋就迟迟没个信儿呢?”

她的担忧是真切的。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儿媳妇虽然来得波折,但性子柔顺,孝敬他们,对铮子更是没得说。她是打心眼里疼这个命苦又懂事的孩子。可越是疼,越是盼着他们好,这子嗣的压力就越大。在农村,尤其是他们这相对闭塞的屯子,“无后”几乎是对一个家庭最恶毒的诅咒。她可以不在乎外人的闲话,但她不能不在乎儿子未来的依靠,不能不在乎陆家这根独苗会不会断了香火。

“你也知道,屯子里那些长舌头,”陆母抹着泪,声音哽咽,“现在只是私下说说,这要是再过个一年半载还没动静,指不定传出多难听的话来!到时候,你让铮子和小晴咋在屯子里抬头?小晴那孩子脸皮薄,心思又细,听见这些,心里得多难受?”

陆父沉默了。他只是狠狠地抽着烟,一口接一口,浓重的烟雾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月光通过烟雾,显得更加清冷。

他知道老伴的担心不是多馀的。人言可畏,尤其是在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地方。铮子性子硬,或许不怕,可小晴……那孩子像棵江南的水草,看着柔韧,实则经不起太大的风浪。

“那你说咋办?”陆父的声音沉沉的,带着一种无力感,“难不成咱去跟儿子媳妇说,你们赶紧生个孩子?这话咱当爹娘的,能说得出口?”

陆母也被问住了。是啊,这话怎么开口?催生?那不是往两个孩子心里扎钉子吗?尤其是小晴,若是觉得自己没能给陆家延续香火,本就因出身有些自卑的她,该承受多大的压力?

“我就是心里憋得慌,跟你说说。”陆母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躺下,望着顶棚,“我也知道,这事儿急不来,得看缘分。可我就是……就是忍不住瞎想。看着人家抱孙子孙女的,我这心里……”

她没再说下去,但未尽之意,陆父听懂了。

老两口并排躺在炕上,都没了睡意。陆父的烟抽完了,他把烟杆放在一边,双手枕在脑后,也望着那模糊的顶棚。

“铮子和小晴,都是好孩子。”良久,陆父缓缓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沧桑,却也格外坚定,“他们的日子,让他们自己过去。咱们当老的,别跟着添乱,也别听风就是雨。外头人说啥,让他们说去!咱陆家的门风,不是靠别人嘴皮子决定的。只要他俩一条心,把日子过好了,比啥都强。”

他顿了顿,侧过身,对着老伴的方向:“你呀,也别整天愁眉苦脸的。该吃吃,该喝喝,有空多去铮子他们那儿坐坐,帮衬帮衬,但别提这茬儿。孩子心里有数。”

陆母听着丈夫的话,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一只粗糙却温暖的手捋顺了些。她知道老头子说得对,可那担忧就象扎了根的草,不是一句话就能拔干净的。

“恩。”她低低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窗外,月亮悄悄挪动着位置,清辉流淌过寂静的院落,也流淌过不远处那间属于陆铮和林晚晴的、此刻同样安静着的新房。

而此刻的新房里,并不象陆家老两口想象的那样,小夫妻已经安然入睡。

林晚晴其实也醒着。她睡眠浅,陆母翻身的动静,陆父那声压抑的低吼,虽然隔着堂屋和一段距离,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还是隐约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语调里的沉重和压抑,却象一层薄雾,悄然漫进了她的心里。

她躺在陆铮坚实温暖的臂弯里,听着他均匀沉稳的呼吸,目光落在窗外那方被窗棂分割的月光上。白天去溪边洗衣时,几个婶子打量她腰腹的、那种带着探究和些许惋惜的眼神,忽然无比清淅地浮现出来。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了。嫁为人妇这些时日,床第之间的缠绵,陆铮对她毫无保留的炽热爱恋,她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可月事每月如期而至,平坦的小腹始终没有传来期待的悸动……她不是没有过隐隐的期盼和随之而来的淡淡失落,只是她把那点心思藏得很好,不想给陆铮任何压力。

陆铮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觉得,就算一辈子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这样相依相偎,也是圆满的。

可是……真的能不在乎吗?真的能无视那些目光和可能存在的议论吗?她是陆铮的妻子,是陆家的儿媳。

她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但抱着她的手臂却紧了紧。

“还没睡?”陆铮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刚醒的微哑,热气拂过她的发顶。

林晚晴一惊,没想到他也醒着。“吵到你了?”她轻声问,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

“没有。”陆铮的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本来就醒着。听见爹娘那边好象有动静。”

林晚晴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问。

陆铮却象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手臂将她环得更紧,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沉稳可靠:“没事。估计是娘又想起啥陈年旧事,跟爹唠两句。睡吧。”

他没有多说,只是用怀抱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在。

林晚晴“恩”了一声,闭上眼睛,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心跳。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洒落,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炕墙上,亲密无间,仿佛任何风雨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然而,关于“未来”的浅浅阴云,却已在这一夜,悄无声息地飘进了这个刚刚筑起爱巢的小家上空。只是此刻,相拥的两人都选择了沉默,一个是不愿让妻子担忧的守护,一个是不想给丈夫添烦的体贴。而那真正需要面对的问题,如同埋进黑土的种子,在无人言说的静谧里,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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