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通过糊着崭新红纸的窗棂,将细碎的金斑洒在坑洼的泥土地上。林晚晴醒来时,身侧的铺位已经空了,只馀下被褥里一团暖烘烘的凹陷,和枕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陆铮的凛冽气息。身上还残留着的酸痛与某种隐秘的悸动,脸颊微微发烫。她记得昨夜他虽需索无度,但最后抱着她清理时,动作却轻柔得不象话,低声问她“疼不疼”,在她摇头后,才将她更紧地裹进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沉沉睡去。
外间传来沉稳的劈柴声,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节奏。她抿了抿唇,快速穿好那身半新的碎花棉布衣裤——这已是她最好的一身行头了,还是王桂香赶着在婚前用自家织的布给她新做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利落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淅的脖颈,上面隐约还能看见一点昨夜留下的、淡红色的印记。她伸手抚了抚,指尖滚烫,慌忙将衣领又往上拉了拉。
走出卧室兼堂屋,便看见陆铮正背对着她,在院角劈柴。他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旧军绿色背心,古铜色的臂膀肌肉偾张,随着挥斧的动作起伏,在清晨的凉意里蒸腾出细微的白汽。汗珠顺着他沟壑分明的背肌滑落,没入腰间扎紧的裤腰。听见动静,他动作顿了顿,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侧了侧脸,线条硬朗的下颌微微收紧。
“……醒了?”他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刚劳作后的微喘,斧头劈进木墩,发出沉闷的“咚”一声。他其实天没亮就醒了,借着窗纸透进的微光,看了她安静的睡颜许久。想起昨夜她的生涩与后来的承欢,想起她纤细身子骨下的柔软与韧劲,心头又软又胀。他本想着让她多睡会儿,自己把早饭弄了,但知道她性子要强,又是新婚头一天,定不愿落个懒媳妇的名声,这才只生了火,温了水,没动锅灶。
“恩。”林晚晴轻轻应道,声音还带着刚醒的软糯。她看着他宽阔的脊背,心头涌起一阵陌生的、属于“妻子”的悸动和一丝赧然。“你……起这么早。其实……早饭我可以来做的。” 她说着,目光落到那边灶房,看到门口整齐码放的新劈好的细柴,知道这是他特意为她准备的,心头一暖。
“惯了。”陆铮这才转过身,额角挂着汗,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象是检查什么,又象只是单纯地看着。看到她挽得整齐的发髻和微微泛红的脸颊,他眼神动了动,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灶膛里火我生好了,锅里温着水。”他言简意赅,指了指旁边低矮的灶房,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急,慢慢弄。”
这话里的体谅,林晚晴听懂了。她心里那点因为起晚了的忐忑消散了些,反而更坚定了要尽快担起责任的念头。“我去做早饭。”她立刻说,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些,“总得学会的。” 她拢了拢衣袖,快步走向那间对她而言依旧有些陌生的灶房。既然嫁了他,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她就不能只是被照顾着。她想要照顾他,想要这个简陋却温暖的小家,因为她的存在,多一些熨帖的烟火气。
陆铮家的灶房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锅里果然温着一大瓢水,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林晚晴挽起袖子,先舀水洗了脸。清凉的水让她彻底清醒,也让她更加专注。她打开碗柜,心里盘算着:煮粥,贴饼子。看起来简单,但方才的“事故”证明没那么容易。可她不怕,一遍不会就两遍,总有学会的时候。
她淘米下锅,添足水,盖上厚重的木头锅盖。然后开始和面。玉米面粗糙,不好摆弄,她回忆着嫂子王桂香的手法,也想着刚才陆铮简单却关键的提示——“水要一点点加”。这次她更加小心,一点点试探着加水,虽然动作依旧生疏,盆沿桌边还是洒了些许面粉,但好歹面团渐渐成型,不再粘手得一塌糊涂。
陆铮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就站在她身后,距离很近。他沉默地看了一秒锅里的混乱和地上沾灰的饼子,又看了看她被烟熏得微红的眼睛和沾满玉米面的手。
林晚晴脸颊瞬间涨红,窘迫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我……我没想到这么难……”她声如蚊蚋,垂着眼不敢看他,觉得自己这个新媳妇笨拙得可笑。
陆铮却没说什么责备的话。他先是用火钳拨弄了一下灶膛里的柴,让火重新旺起来,青烟渐消。然后,他走到水缸边,舀水洗干净手,擦干。
“面太稀了。”他站回她身后,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平静无波。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林晚晴心跳骤然失序的事——他从后面,伸出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细小伤痕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沾满面粉的手腕。
他的体温通过皮肤传来,烫得惊人。林晚晴浑身一僵,呼吸都屏住了。
“这样,”陆铮的声音低低沉沉,就在她耳畔,带着热气,“水要一点点加。”
他握着她的一只手,引导她往剩下的玉米面里缓缓加水,另一只手臂几乎环过她的腰侧,带着她另一只手在盆里揉搓。他的动作稳定而有力,完全掌控着节奏。粗糙的掌心和她细腻的手背肌肤相贴,玉米面在他们交叠的指间逐渐变得柔韧,不再粘手。
林晚晴整个人几乎被他圈在怀里,后背能清淅地感觉到他胸膛的坚硬和温热。鼻尖全是他身上混合着汗水、柴火和一种独属于他的、如同晒过太阳的岩石般干燥的气息。她的耳朵尖红得滴血,心跳如擂鼓,手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几乎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跟着他的力道动作。
“可以了。”陆铮说,松开了手。那突如其来的撤离,竟让林晚晴心头掠过一丝空落。
盆里的玉米面团变得光滑均匀。陆铮自己揪下一小块,在掌心熟练地团了团,抻开,然后走到锅边。锅盖揭开,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扑面。只见他手腕一翻,动作干脆利落,“啪”一声轻响,饼子就服服帖帖地贴在了锅沿上方,稳如磐石。一个,两个,三个……很快,一圈金黄色的饼子整齐地列队般贴在锅边。
林晚晴看得有些呆了。他做这些事时,有种不同于战场上冷厉的、属于生活的沉稳力量,格外让人……心动。
“看着火,别太大,饼子底下会焦。”陆铮盖上锅盖。林晚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窘迫忽然被一种温热的暖流取代。她轻轻“恩”了一声,走到灶膛前,学着控制火势。
粥香和饼子的焦香渐渐浓郁。小小的灶房里,蒸汽氤氲,温暖而静谧。只有柴火噼啪声和锅里咕嘟声。
晚晴看着灶膛里稳定的火苗,小声却清淅地说,象是说给外面的人听,也象是说给自己听,“不只是早饭。以后家里的三餐,缝补洗涮,我都会慢慢学会,做好。” 她想做一个能让他安心在外忙碌,回家能有口热饭、有件干净衣裳的好妻子。这念头朴素而坚定。
陆铮不知何时又走到了灶房门口,他没有进来,只是倚着门框,看着她在蒸汽中忙碌的纤细背影。听到她的话,他沉默了片刻。他娶她,从未想过要她如何操劳。他甚至想过,若她实在不惯北地的粗活,他就多干些,或者想办法让她轻松点。但此刻,听着她语气里的认真和决心,看着她虽不熟练却异常专注的侧影,一种更深沉的情感在心间涌动。
“不用急。”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缓,“家里活不多,我都能干。你……慢慢习惯就行。” 这是他能说出的、最直白的体贴了。他不想她太辛苦。
林晚晴转过头,蒸汽让她的眉眼有些模糊,却显得格外温柔。她看着他,轻轻摇头,语气却柔韧:“我知道你能干。可这是我们俩的家,我也想出力。”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羞涩却不容置疑的坚持,“我想……照顾好你。”
“我们俩的家”——这几个字轻轻落在陆铮心上,却重逾千斤。他看着她被热气熏得微红却无比认真的脸,所有劝她不必辛苦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点了点头,终于说:“好。那……慢慢来,别累着。”
“我……我会学着做好的。”林晚晴忽然小声说,象是保证,又象是自言自语,“做你们这边常吃的菜。”
陆铮正靠在门框边,目光落在跳跃的火光上,闻言转过头看她。蒸汽模糊了他的轮廓,却让那双深邃的眼睛显得格外专注。“不用急。”他说,“慢慢来。”
“我在家时……也常帮母亲下厨。”林晚晴拨弄着火钳,声音轻柔,带着回忆的渺远,“我们那里,春天有腌笃鲜,笋子嫩得能掐出水来;夏天吃荷叶粉蒸肉,清香不腻;秋天蟹肥,用姜醋蘸着吃;冬天喜欢煲一盅暖暖的鸡汤,撒几粒枸杞……”
她说着江南的食事,语调温软,象在哼唱一首遥远的歌。陆铮静静听着,他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南方,无法想象她描述的景象,但看着她沉浸在回忆里微微发亮的侧脸,觉得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地方。
“这里……也有好吃的。”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象是在笨拙地回应她的分享,“开江鱼,下蛋鸡,杀猪菜。冬天,酸菜炖大骨头,能就着吃三碗饭。”
林晚晴抬眼看他,忍不住抿嘴笑了。她能想象他说“三碗饭”时那认真实诚的样子。“那……等入了冬,你教我渍酸菜,好不好?嫂子说,你们渍的酸菜才够味。”
陆铮看着她笑,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象是也勾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好。”
粥好了,饼子也熟了。林晚晴小心地把饼子铲下来,金黄油亮,虽然边缘有点焦黑,但大部分看着还行。她把粥盛到粗瓷碗里,饼子装进笸箩,端到堂屋那张旧木桌上。
堂屋里弥漫着粥饭朴素的香气。林晚晴刚把碗筷摆好,正尤豫着要不要去请公婆起身,东厢房的门帘便被掀开了。
陆母先走了出来。她是个瘦小但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是半旧的深蓝色斜襟褂子,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干净净。看到桌上已经摆好的早饭和站在桌边、神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林晚晴,她脸上先是露出一丝惊讶,随即眼角细密的皱纹便舒展开来,浮起真切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