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四那场荒诞又极具侮辱性的“提亲”闹剧,如同在秦家父女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剜了一刀。秦怀明拼尽全力赶走那条癫狂的鬣狗后,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只觉得身心俱疲,万念俱灰。门外的世界充满了恶意和窥探,门内的家,则是一片死寂和散不去的绝望。
他在地上瘫坐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冰冷的寒意通过单薄的衣衫侵入骨髓,才勉强撑着门板,跟跄着站起来。顶门杠还躺在脚边,提醒着他刚才那场捍卫尊严(尽管破碎不堪)的可悲战斗。
他抹了一把脸,手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未干的泪。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里屋,他那曾经骄傲得如同小孔雀般的女儿,还躺在炕上,从被救回来后,除了流泪和偶尔梦魇般的惊悸,几乎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怎么吃过东西。
秦怀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他蹒跚着走到灶房,看着冷锅冷灶,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往常这个时候,女儿要么在学校,要么在家里哼着歌准备饭菜,灶膛里总是暖烘烘的,饭菜的香气弥漫着小小的家。如今,只剩下一片狼借和冰冷。
他勉强生起火,从所剩无几的米缸里舀出最后一点小米,准备熬点粥。女儿身子虚,又几天没正经进食,得吃点软和易消化的。他又翻了翻,找出两个表皮已经发蔫的鸡蛋,尤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都给女儿煮上。
小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渐渐散发出粮食朴素的香气。鸡蛋也煮熟了。秦怀明将粥和剥好的鸡蛋端到里屋炕沿上。
“小雪,起来吃点东西吧,啊?爹熬了小米粥,还煮了鸡蛋。”秦怀明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小心翼翼和浓浓的疲惫。
炕上的秦雪,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只有单薄的肩膀在被子下微微起伏。听到父亲的声音,她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有回应。
秦怀明叹了口气,将碗放在炕边的小几上,伸手轻轻拍了拍被子:“小雪,听爹的话,多少吃一点。身子是自己的,垮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也许是这句话触动了什么,也许是粥的温热气息飘到了鼻端,秦雪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几天不见天日,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往日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上,整个人象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后迅速凋零的花,只剩下枯槁的枝干。只有那双眼睛,虽然布满血丝和泪痕,却依旧残留着一丝不肯彻底熄灭的、复杂的微光。
她看了一眼父亲熬得稀烂的小米粥和那两个白嫩的鸡蛋,眼神空洞,没有任何食欲。
“爹……我不饿。”她声音嘶哑微弱,如同气音。
“不饿也得吃!”秦怀明难得强硬了一些,将粥碗端起,用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嘴边,“就当是喝点水,暖暖胃。”
秦雪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斗的手,和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担忧与乞求,心头一酸,终是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唇。
温热的、带着米香的粥滑入口中。秦怀明心里稍稍一松,继续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喂着她。
秦雪机械地吞咽着,味同嚼蜡。吃了大概小半碗,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要了。
秦怀明也没有勉强,放下粥碗,又将剥好的鸡蛋递过去:“那把这个鸡蛋吃了,补补身子。”
秦雪看着那白生生的鸡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咬着。
然而,就在她咽下第二口蛋白时,胃里突然毫无征兆地翻涌起一股强烈的、令人不适的恶心感!
“唔……”她猛地捂住了嘴,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秦怀明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
秦雪强忍着那阵翻江倒海的感觉,摇了摇头,想说没事,可那恶心感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鸡蛋的腥气仿佛被无限放大,直冲她的鼻腔和喉咙深处。
“呕——!”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父亲的手,趴在炕沿边,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荡荡的,只吐出一些酸水和刚才勉强咽下的一点粥糜。
秦怀明慌了神,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焦急地问:“这是咋了?是不是凉着了?还是粥不对劲?”
秦雪呕得眼泪都出来了,浑身虚脱般瘫软下去,伏在炕沿上无力地喘息。那阵剧烈的恶心感稍微平复了一些,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她的心头。
秦怀明手忙脚乱地倒了碗温水递给她漱口,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虚弱的样子,心疼不已:“不行,明天……明天爹还是带你去镇上卫生院看看,开点药。”
秦雪漱了口,靠在炕头,闭着眼睛,没有回应父亲的话。
秦雪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她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收缩。
秦怀明看着女儿骤然剧变的脸色和惊恐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他毕竟是个过来人,虽然一开始没往那方面想,但女儿这反应……这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呕吐……还有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惊惶……
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抓住秦雪冰凉的手腕,声音因为震惊和某种不愿相信的恐惧而变调:“小雪……你……你告诉爹……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女儿,既期盼着她摇头否认,又害怕看到肯定的答案。
秦雪看着父亲眼中那混合着震惊、恐惧、还有一丝隐约猜到的了然,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猛地抽回手,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剧烈地颤斗起来,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
她没有承认。
但她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秦怀明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撞在了身后的柜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着蜷缩在炕上、哭得浑身颤斗的女儿,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
刘老四的污蔑……竟然……有可能是真的?
巨大的耻辱、愤怒、绝望,还有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无力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靠着柜子,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抱住头,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低沉而痛苦的呜咽。
屋子里,只剩下父女二人压抑的、绝望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这个曾经充满希望、如今却已破碎不堪的家。
那碗尚未凉透的小米粥和剩下的鸡蛋,静静地放在炕边的小几上,仿佛无声地见证着这个家庭,正在滑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无法预知的深渊。一个未出世的生命,象一颗突兀的、带着原罪的种子,在这个最不恰当的时刻,悄然萌芽,将本就错综复杂的局面,推向了更加难以收拾的地步。